“这玉皇庙是傅家家庙,在这见到夫人,有何奇怪?”
“哦?”棠儿饶有兴致地笑了,伸手接过侍女敬上的茶,慢慢地啜了一口,“你既早就知道,我也不必大费周章地‘请’你过来了。”
“夫人错了,我若早知道或许不会错信他人错来一趟——我也是刚刚才察觉的。方才海宁说一大早就支开了道士们,距今起码有四个时辰了,正殿上的三柱香居然还没烧完?只有一个可能,这些道士们是刚刚受到命令,主动避让的,再看看这庙堂气派,便不难猜出所属何人。”和珅不急不徐地说完,棠儿已经放下茶盏,盈盈走来:“好一个聪明孩子,你既然知道是我设计诱你前来,还坦然赴约,胆子不小哪。”
福寿膏的味道越发浓烈,和珅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看向案上支着的金质小鼎,氤氲热气蒸腾而上,和珅岂会不知这是在熬制大烟:“既来之则安之,来都来了,岂有空入宝山而回的道理——相信以夫人之尊,无事也不会留难我们这等小老百姓。”
棠儿掩嘴一笑,她本就生的极美,只是平日里冷峻惯了,此刻霁颜一笑有如冰消雪融,明艳不可方物,即便是眼角些须的淡纹也丝毫无损她的动人。“如今我终于知道康儿为何看上你了。”她依旧是笑,但吐出的话如尖刀般毫无迟疑地cha进他的心窝。
纵是和珅再冷静此刻也有了片刻的慌乱,勉qiáng一笑:“夫人说笑了,我和三爷都是男人,彼此不过是至jiāo——”
“行了!”棠儿一扬手帕,回座坐了,执起把小金匙不住地搅和着鼎里棕黑色的粘稠物,慢悠悠地说,“我董鄂棠儿大半辈子过来,什么事儿没见过?王孙公子哪个不好这些个邪门歪道?若是平常,我一错眼儿也就过去了——你说你们只是至jiāo?哪个知jiāo肯连主帅都不救眼睁睁看他去死也要为你挡上三箭?!哪个知jiāo会为你去给金川的逆首立什么衣冠冢?!——这是谋逆的大罪!”
和珅被震地退后半步,瞠目看她——她怎么会对金川的一切了若执掌:“……海宁?你一直都把海宁安cha在他身边?”
“我早说过你聪明。”棠儿幽幽地道,“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年纪轻轻万里出征,万一有个差错,我心里如何舍得?自然要找个人时刻跟着你才能安心。”
和珅忽然想笑,他原本以为在战场上会关心自己的除了福康安至少还有海宁是真的拿他做朋友,可结果,竟又是他在一相qíng愿!
“你也不必如此。海宁方才还小心翼翼地问我会把你怎么样——他不是不把你当朋友,只是这世界上,有太多事比朋友这玩意儿值钱。”棠儿似乎看穿了和珅的心思,漫不经心地继续道,“他们家世世代代都是我董鄂家的包衣奴才,我原本只想让他莫不做声地跟着康儿,有什么危险能舍身为他的少主子挡箭挡刀——不料他竟让康儿一个人涉险金川,与大军失散,生死不明,我立即在京中扣住他爹娘——他为了换回他的爹娘将功赎罪,漏夜进京,告诉了这些我死也想不到会发生的事儿——你很快就能成为英廉的成龙快婿怎么也好过你这么着不明不白地跟个男人厮混——可你偏偏不!娶大学士的孙女就等于取得一个仕途上的终南捷径,你不该不懂;得罪富察家你一辈子就别想出人头地,你更不该不懂!可你依然不肯低头不捆放弃——何苦?和珅,你是个聪明人,一个男人没有了雄心他在这世上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你以为康儿如今对你的有一时迷恋会持续多久——真要让他一无所有你们所谓的感qíng立时就飞灰烟灭!——你不该执迷不悟——有些人是天生要立于紫禁之颠——你何苦拖累他?”
和珅沉默了,他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她的话每一句都是真理,针针见血。
“我是个吃斋念佛几十年的人了,有些事我不想做却不得不做——因为我是一个母亲更是富察家的主母!”棠儿步步紧bī,“我如今只要一动手指头,你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京城,康儿至死找不到你的行踪,你以为他那样的人能为你伤心多久?今日你离开他难过一时,你跟着他他就悔恨一世!我最后同你说一句——离开福康安——什么条件你尽管开,你要做封疆大吏还是靖边大将我富察家都给的起你!”
的确。这世间有qíng义,只是权势可以将这点可怜的qíng义吞噬地一点不剩!她不就在告诉他,他和珅如地上的烂泥,只要她随意一踩就会永世不得翻身——他凭什么和富察家斗,和这个二十多年来圣宠依旧的女人斗!反之,只要他一点头,他,和琳,整个家族飞huáng腾达就在指日之间!
“夫人。”他终于缓缓地摇了摇头,抬眼第一次毫无惧色地直视进她的双眼里:“功名我会自己去争,瑶林,我也绝不放弃。”
棠儿在瞬间煞白了脸,他明明已经到山穷水尽没人能帮的了的地步,明明是从不认命一心向上爬的名利之心,凭什么这样笃定地向她宣战?他也配?!她腾地站起身,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忙有人轻轻搀住,棠儿好不容易才平复了自己的心qíng,摸出袖中的沉香佛珠,念了声佛号,才慢慢地睁眼:“我早该知道,你没那么快认命服输。”她很惋惜地叹了口气,“和珅,康儿是我唯一的孩子,他从小最看重的只会是富察家的荣誉而不会是你!我不想他因为一时的迷惑将来后悔痛苦……”
和珅浑身一噤,他只是想和他爱的人在一起,这也有错么?!这也碍着谁了么?!棠儿的眼神却仿佛依旧祥和平静,目光移向那只金色小鼎,突然转了个话题:“你知道因为和亲王身子不大好,两广总督孙士毅每年都要送上大量的福寿膏给五爷他镇痛——他送来的可都是上好的云土,我好容易弄来了一些,亲自熬制,和珅,你想不想试下?”话音刚落,门被打开,两个彪型大汉走进来无声无息地站到了和珅两侧。
“你!”和珅还没来的及挣扎就已被两人制住,愤怒地看着她——棠儿侧过头:“好好伺候和大爷进烟。”
那俩人领命将和珅压上chuáng,一个用力已经qiáng迫他张开嘴——他们所谓的“进烟”竟是要bī和珅生生地吃下鸦片膏!
“不!!”和珅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恐惧和胆寒!
“和珅,你不是平常人,你会毁了福康安毁了富察家——”棠儿在边上看着他竭力挣扎的qíng景,似不忍心再看,便转身出了房门,只留下一句话:“别怨我,怨就该怨你此刻势不如人。”
桌上摆着的几道菜早已经凉透了,和琳坐在椅子上,默然地听着外边一声接连一声的闷雷,如今家里只剩下刘全一个下人,他将碗往和琳面前一推:“二爷,您好歹先吃点吧?爷还不知道何时能回来。”
和琳固执地摇头起身:“我等他回来。”望着窗外遮天的雨幕,他叹息一声,“我不该惹他生气的。我们一世两兄弟,无论沦落到什么地步总也得一起扶持着走下去——刘全,你在府外点一展牛角灯,如今是惊蛰节气,雨只怕不会停,咱得为哥张灯引路。”刘全领命去了,不料刚刚开门就听他一声惊呼,随即哭丧着脸喊:“爷!”
和琳心中咯噔了一下,飞也似地冲进瓢泼大雨中,出门一看顿时也惊呆了——“哥!”只见和珅瘫在湿地上也不知道在雨中晕了多久,他扑过去将和珅抱在怀里,一摸额头,滚烫地吓人,发辫也散开着贴拂了满面,骤眼望去犹如淋漓鲜血——和琳立即将他打横抱起,一面进屋一面叠声吩咐刘全烧水。
在灯下看和珅的qíng况更加骸人,闭目屏息似死了一般,脸颊上红肿一片,唇角更是撕裂了血迹未gān,和琳拧着眉,轻声叫着和珅的名儿,手里尽量小心地剥去已湿透了的衣裳,褪下他的亵裤之时忽然全身一僵——
“二爷,热水烧好了。”刘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和琳突然厉声道:“水放下,出去!”听得外面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才颤抖着将手抽出。
血,温热而淋漓的血迹,在他手上逐渐张开狰狞的纹路。
和琳一低头,一滴泪水溅在手心里,却化不开那深重凝滞的血痕。
不,现在不是落泪的时候。和琳咬着牙qiáng迫自己恢复理智,为依旧昏迷的和珅端水净身,又浓浓地灌下一碗驱寒药,一面灌那药汁就一面顺着脖子淌下来,竟是一点也没灌进去,和琳心里一急,张口含了一大口,伏下身子就那药一点一点哺进他的嘴里,岂料和珅的嘴唇刚一张开,和琳就感受到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他一惊——这是咬舌的征候——
不可能!他大哥何等人——这世界上有什么熬不住地折磨能叫他轻生?!他惊惶无措地看向和珅,却猛地对上一双死水般的眸子。
“哥!”和琳忙握着他的手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透露出一丝哽咽,和珅惨白着脸看他,却是一句话不说。和琳又给他端来药,一口一口地喂了,和珅原是呆着脸咽,没一会就全部呕了出来,撕心裂肺一般地呕,棕黑色的药汤夹杂着丝丝血痕在地上斑斑驳驳触目惊心,和琳再也忍不住放下碗,咬牙切齿地就要去取挂在墙上的刀:“英廉这个老匹夫!他至于下这么重的手整你么?!我非找他报这个仇不可!”
他的手腕却被紧紧地搭住了——“哥!”他回头,痛心疾首,“让我去!”他怎么能忍的下——忍的下那样的奇耻大rǔ!
“不……不是他……”和珅终于开口说话,却叫和琳更加惊恐地扶住他的肩:“你的声音?!”
和珅闭目喘息了好一会,才能勉qiáng着继续说话,那声音却是嘶哑难辨如夜枭哀号:“我……吃了鸦片膏——”魂好象也在瞬间抽离,挣扎,扭打,qiángbào,一口一口地被撬开嘴塞进这世上最纯的鸦片——从最初的反抗到最后的力竭,如今想来,仿佛是场最荒诞的噩梦。
她找来的人很好,是个真正能教人生不如死的行家能手。
好毒的手段……好狠的心。
但他,该恨谁?能恨谁……
只能恨他这辈子如烂泥一文不名供人践踏!再爱又如何?谁是谁一辈子的依靠?!没有人!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每个人都只能靠自己,惟有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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