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依卿之见,卢见曾无罪?”乾隆平静地说了一句,忽然将脸转向纪昀:“晓岚,你说呢?”
“臣……臣……”纪昀吞了口口水,才道,“臣附议——查无此事却刑求封疆大吏,一开此先河后世必群起效之,势则危矣。”
“查无此事?”和珅在后冷冷一笑,“纪中堂此言差矣。卢府中查不出亏空银子是真,却是因为有人暗中通风报信在先,使得卢家可以转移财产。纪中堂,我说的是也不是?”
“胡说!抄家圣旨一下,我就一直在军机处一步不曾擅离,从无通风报信之说!”纪昀赶紧跪了下来,眼中含泪,“求皇上体会臣的一片忠忱,虽然与卢府结为儿女亲家,但家家国国,臣分的清楚!”
福隆安见状,知道自己不能再不表态,也提袍跪下:“皇上明鉴,纪昀入值军机处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却从未听过他有半点私心,忠心可表日月天地!”
“晓岚,你学问好,肯办事,朕是知道的。”乾隆偏着头一一听了,语气至此也一下子和缓了下来,福,刘,纪三人还没松过一口气,就立时被乾隆下一句话惊地魂飞魄散,“可你不该在朕面前卖弄你的小聪明!这是欺君——你说你没有给卢见曾通风报信带出一言半语?那是因为你给他送去了这个!”乾隆陡然间将空信封摔下丹陛,怒道:“空信封里包上一撮茶叶和盐巴送去卢府,就是告诉他们朕要‘严查亏空’!你这个军机大臣好聪明哪!”
疾风骤雨,毫无先兆。
满堂大臣立时全都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纪昀更是被这雷霆之怒吓地浑身发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做的如此机密,除了他和卢见曾就只有那个送信的小太监知道,和珅又从何而知!“臣……臣……臣死罪……”他在地上蜷成一团,只记得一个接一个地叩头,若不是顾着几分相臣风度,只怕都要啼泪纵横。
乾隆冷冷地看着这个跟着自己十余年的“词臣”,只说了一句:“剥去他顶戴花翎,革职待堪。”
变生肘腋,快地教人来不及反应,此刻的大殿之上,静地连跟针都听的到。福隆安知道此刻绝不能再为纪昀求qíng,否则连傅家都要牵连进去,偷偷一瞟福康安,但见他依然镇定从容,仿佛无事发生。
和珅直着身子跪在正中,眼中jīng光内敛——他一举扳倒当朝一品,从今之后自是声名鹊起天下知——“皇上,臣也有本奏!”
一时之间众人又齐刷刷地将目光转向说话的人,藏兰官袍獬豸补服——正是都御史董诰——他原是福康安亲手简拔上来的亲兵,本是署兵部侍郎衔,却忽然转任御史言官,升任都御史时年岁不过弱冠,风光也是一时无两。
乾隆皱起眉头,一手抚着雕龙扶手把玩沉思,语气却依旧是淡淡的:“卿又是要参谁呀?”
“臣参镶红旗满州副都统,户部左侍郎兼二等侍卫纽古禄和珅!”
石破天惊,谁也没料到朝堂上今天会如此地跌宕起伏。
和珅顿时凝住了笑,他本能地觉得这个巧合来得太不寻常。
乾隆霍然睁眼:“董诰,你参和珅什么罪名?”
“臣参其罪有三——一,夜夜值宿养心殿,进出军机处如无人之境,已大大超过他职责所在,有目无礼法,藐视君上之罪;二,伺候圣驾之时,竟公然与我皇平起平坐下棋奏事,有狂妄自大,尊卑不分之罪;三,查国泰案前曾收受其十万两银子的贿赂,甚至有来往信见为凭,有贪污舞弊,胆大妄为之罪!”董诰一气儿说完,伏地大声道:“此人骤进于朝廷,有损我皇识人之明!”
和珅彻底愣住了,越过层层人群,他看见最前列那个依旧俊美挺拔的男子也缓缓地转过头来,四目jiāo接,流露出的却再不是当年的qíng浓无限。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意思——是报复,是警告他不该妄图动摇傅家党的根基——在他想方设法打击“傅派”的同时,他早也已经在暗中将刀锋指向了他!
福康安转回来,眼观鼻,鼻观心地静默无语,qiáng奈着心头满腔郁愤——他就这么恨他么!恨到已经迫不及待地对富察家磨刀霍霍恨到恨不得立即摧毁他在乎的一切么?!他说过的,他不会让他再轻易地骂他一句“懦夫”!只有和珅回到当初一文不明的身份,他才有可能再一次掌控他的将来以及——他的感qíng!
就看一看这金殿之上,究竟你胜,还是我赢。
“董诰。”出乎意料,乾隆却似乎没有多大的反应,依旧优容有度一如往昔,话音却一记比一记重“——你说他授受贿银,又可有证据?!”
“有!”董诰似全然不惧天威,直着脖子道,“只要提审国泰一问而知!”
“皇上。”此刻又一个人甩袖跪下,义正严词地道,“臣也请提审国泰,若和珅监守自盗辜负皇恩,便是十恶不赦之大罪!”
是于敏中。
和珅心里似乎一下子了悟了什么。什么与他联手对付傅家党都是幌子,他首要对付的,从来都只有他和珅一个!而自己已经将于易简和他之间的贿赂证据jiāo给了于敏中,他再不需投鼠忌器,自然可以放手一搏了!
好一帮子老谋深算尔虞我诈的中枢重臣!只是他已经分辨不清,究竟是两面三刀变脸如翻书的于敏中可怕,还是那个默默在背后cao纵这一切,却始终不曾出面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人也要将他拉下马的福康安福公爵可怕!
冷汗一点点地从额角渗了出来,这罪名一旦坐实了,他所有锦绣前程立时就要灰飞湮灭——在煌煌朝堂之上,悠悠众口之下,乾隆就是想救也救不了救不得!心乱如麻间,国泰于易简已经被压了上来,当年的封疆大吏经了这些大起大落的变故,都已灰头土脸神色委顿不堪,惟有在看见和珅之时,眼中陡亮,若不是有侍卫拦阻又加枷号在身只怕早已经扑了过去——比起钱沣他更加憎恨眼前这个明着称兄道弟却趁着他们放松警惕时候给你致命一击的男人!
“国泰!你辜负国恩死有余辜,此刻还要再放肆么?”看也不看自己的亲弟弟一眼,于敏中巍然严正地盯着国泰道,“此刻天子驾前你从实招来——和珅有没有收你十万两银票!”
“有!”国泰怒火中烧——他是活不了的了,也得拉你和珅一起下地狱!“给太后造金发塔之时我在乐捐的百万两银子之外,还给和珅送去了十万两!他收到后还来信抚慰罪臣,说什么尽心乐捐,皇上赏识我一如往日,没想到收了我的银票却转过身不声不响地就杀到山东!”
朝堂之上顿时议论纷纷,户部尚书粱国治道:“有清一代,还从未有人胆大妄为到身为查案钦差还敢昧着良心收受贿赂的!臣请严查严办!”顿时一片义愤填膺的赞同,经过纪昀一案,没人想看见这个敢做敢为肆无忌惮的男人在朝廷上继续他追星逐月般的擢升。
似乎……满朝文武,都在和他做对呢。
和珅挺直了背,遥遥望向乾隆。
九五至尊的面容隔着偌大的金銮殿,遥远而模糊着。
“和珅,你有没有写过信给国泰?有没有收他十万两银子的贿赂?”
“写信,有。”和珅慢慢地扯开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来,“但这十万两银子,奴才没收!”
“你胡说!”国泰如一条疯狗般地咆哮起来:“你给我的信里还说起这十万两!你想赖!你这个黑心瞎了眼的混蛋!我有证据!”
和珅连看都没看过一眼,只是对着乾隆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道:“国泰之父文授当年做福建巡抚之时,乃我父常保的老上司,看着这份qíng面,在国泰畏罪给奴才送来十万两银子之时,奴才虽没收却也没声张,反倒去信一封劝戒他不可胡乱钻刺,安身办差一心为民方为为官之道。那银子,早已经命送来的人原物奉还。皇上若不信,查抄国泰府后得来的文书依旧封存在大理寺,奴才问心无愧,任凭查验。”
所有人都愣了,为他光明正大的一番辩白,从于敏中,到国泰,再到原本一直面沉如水的福康安都愣在原地。
不一会儿,和珅署名的那封信被翻找出来呈送御前,先给国泰看了,他疯狂地点头道:“就是这封!就是这封!”我看你怎么死!和珅!
乾隆眼皮一抬,看也不看一挥手就命jiāo给董诰:“念。”
“国兄见字如晤。兄送来百万银子实解内务府之围,弟甚感念之,惟兄附之十万两银票,弟惶恐不安,断不敢收。弟深受皇恩,何敢寡谊廉耻至此,已全数着原人退回——”董诰念到此处,已是呆若木jī——怎么会这样!!!这封信竟不是和珅接受贿赂的证据而成为他脱罪的契机!
“国泰,你负恩贪墨已是万死之罪,此刻还要胡乱攀咬大臣?!”一片噤若寒蝉之中,乾隆发话了,语气不急不徐,却是力道千钧,“不把你处以极刑,只怕不能给那些心存侥幸的墨吏一点教训!拉下去!大辟——即刻压赴菜市口!董诰——你未查明事实真相就胡乱弹劾更是失察昏聩!”
原来如此。福康安扯了扯嘴角。你派刘全混在钱沣的查抄官差之中,要做的不仅是拿到足以威胁于敏中的证据,更重要的是把当日写给国泰的那封信偷龙转凤!好一招未雨绸缪,狡兔三窟。士别三日,当刮目看之哪,致斋,你早非当日懵懂少年,如今的你,比谁都深谙官场生存之道,比谁都渴望位极人臣之时!
我,又岂能让你如愿。
“皇上,董诰乃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大清从未有过一起言官获罪之事。”福康安终于发话了,他迈出一步,立于丹陛之下,如天璜贵胄,睥睨众生。“并且,臣以为和珅依然有罪。虽然并无他收受贿银之事,但和珅身在宫中却不避瓜田李下,对着如此贪官依然与他套近乎攀jiāoqíng,未必就没有个观望之心,这就是诛心之行。加之和珅身任侍卫,参他个恃宠而骄也是实话——哪个侍卫会不顾礼法尊卑敢与皇上平起平坐?这等谄媚邀幸之辈,似乎不适合再留在宫中。”
“……众卿以为如何。”
“儿臣附议。”谁也没想到首先出列的会是十一阿哥永星,朝中无人不知,这个“素有大志”的阿哥一向与福康安不对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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