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彰阿万没想到永琰会替和珅说话——平日里应酬来往除外,以前在宫里说起和珅他这主子可没少冷嘲热讽,怎么出来办趟差事,就变天了似的?虽然暗自有些不以为然——这和大人要是个善茬,能这般年轻就混到这份上?但他也只能赔笑着转圜道:“既这么着那估计就是和大人对苏卿怜是真动了qíng,我说么,这小妮子长地也着实水灵,完全不象勾栏院里待过的,gān净鲜嫩象江南仕女图里走出来的人物,难怪和大人明明曾有龙阳之好也——”穆彰阿察颜观色的本事再不济,也能感受到永琰在黑暗中也遮掩不了的勃发怒气,连忙闭嘴。
永琰铁青着脸,二话不说扭头就走,留下穆彰阿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随即“啊”地轻呼一声——方才永琰拨着的那只儿臂粗的树枝忽然喀嚓一声齐根儿断了,落在地上,砸起一小股尘土飞扬。
这……这是闹哪一出啊?穆彰阿回头望了灯火通明的小院一眼:十五爷这样分明是……吃味呀,难道他也——看上了苏卿怜?可在宫中比她美的女子是尽有的,旁的阿哥早都左拥右抱了,他这主子满腹深沉心思,是从没移心到男女qíng事上的,怎么在这倒看上了一个烟花女子?想到这,穆彰阿的冷汗就直冒出来。
就当苏四十三引发的bào动平地惊雷般地在甘肃燎原之时,王擅望李顺丰等人尤在暗中窃喜,以为战事一起,他这个总督要坐镇中枢指挥,永琰和珅即便有了些捕风捉影的证据,只要他一旦平乱成功,就又是擎天大功一桩,之前的什么黑状也都悄悄没去了,他暗中下令炳县四周城镇按兵观望,坐视苏四十三的义军势力渐大,十日以来以占地百里,所破城池无不血流成河,王擅望也浑不在意,满以为只要贼势猖獗,永琰和珅还指望他最终出头收拾残局,为顾大全必不会在此当口找他开刀,等这兵祸一了,他大把时间可以湮灭证据坐稳这总督宝座。因而接到永琰送来的请客名贴也不甚在意,反一笑对李顺丰道:“你瞧,前些日子待我等是何等的声色俱厉,一出了事,还不是撂担子指望我出面——这阿哥爷啊,毕竟还小呢。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怕皇上的罚!”
李顺丰一面使唤人送上顶戴吉服,一面呵着腰道:“大人说的极是,这苏四十三闹地越猖獗就越好。十五爷心里要不是怕,也不会一反常态巴巴地下帖子请您去赴啥子宴——甘肃如今流民四起,几天内只怕就要bī近兰州,王大人若不说话,连支抵抗保护的官兵都没有,阿桂——那还远在嘉峪关远水救不了近火——他能不唬地慌了神?”
王擅望原也只是笑,一手接过朝珠戴好后却慢慢地凝了神色:“可该清理的还是得清理掉——这次就是不该把这么件大事jiāo给处理一个女人——陪那些官儿上上chuáng刺探消息她还算行,一到这生死关头就孬——还害我惹上一身臊!”
“大人放心吧,榆中县那帮人都已经处理gān净了——苏卿怜么,昨晚人来报说已经得手了,如今就剩半条命吊着,和珅再厉害也问不出什么来!”
王擅望略点了点头,抬脚就走,一路上却依旧有些心神不宁——他浸yín官场数十年了,甘肃上上下下的官员在他又拉又打的整治下不仅没有人敢反他,泰半还都有和他“分一杯羹”,照理他是不该惧这两个年纪加起来还小他一轮的“钦差”——无凭无据,他们在这个战乱时候怎敢动他半分!
还在乱七八糟地想着,轿子一沉,已是到了。王擅望弯腰跨下轿子,踏进戒备森严的大院——这是永琰在兰州新设的钦差行辕,里里外外用的护卫都是自己人,平常连头苍蝇都飞不进去。王擅望沉了沉气,走进大堂,正厅里已摆了一桌丰盛的席面,山珍海味无所不有,一旁伺立着甘肃藩台臬台道台府台等官员都是早相熟的,纷纷上前作揖请安问好,心下不由地安了几分——看架势,十五阿哥毕竟是要向他示好,请他出山的——
“王大人来了?”永琰的声音自帘后传来,四平八稳不带任何qíng绪。
“是!”王擅望“啪”地一甩袖,带着众人跪下:“给十五爷请安!”甫一抬头,却又愣了,永琰已经挑帘出来,一身金huáng灿烂的五爪九蟒绣袍,外套石青色四团龙褂腰间紫貂卧龙带束着,上头正挂着嵌金蟠龙青玉璧,顶上戴金龙二层朝冠,帽沿嵌着十颗一例大小耀眼闪光的的大东珠,一条佛珠似的蜜蜡朝珠端端正正挂在胸前。如次渊亭岳峙气宇轩昂的人物教众人都史料未及地张大了嘴。
王擅望没想到永琰竟如此郑重其事地穿了正装礼服,心里一咯噔,还未及细想,永琰先一笑开口,语气倒不见和缓:“诸位请起。坐,都坐吧。”
一时间众人落座却是一点杂声都无,各个低头无声,大气不敢吭。永琰微微扯了嘴角,自个在主位上先落了座,才慢悠悠地道:“这次大费周章地将各位大人请来,不为旁的,就想多了解一下甘肃的流民bào动,究竟是到了何等地步?”
若说这个,王擅望自诩是有把握的,却并不愿在二人面前自降身分,因而横了个眼色给李顺丰,李顺丰刚起身,永琰就笑了,轻轻一抬手:“李大人不必拘束紧张,这原就是请客吃饭,不是公堂奏对么!随意着边吃边说就是了。”
他的话似有魔力,一下子抚平了席上绷紧的气流,李顺丰也舒了口气,看向这个胸有山川之险嘴有城府之严的少年皇子:“苏四十三闹bào动,实在是促不及防,自炳县起,周围县镇乡村也有不少为之所夺,奴才也是日夜焦心。但皇上还没发话,奴才们也不敢随意发兵——如今王督已着令所辖各处衙门通力合作,筹钱集粮,以等朝廷大军亲来大举扫平乱贼。”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永琰一眼,他吞了口口水:“当然,十五爷身份贵重,在兰州城里待着毕竟危险,出了什么事,奴才百个脑袋也赔不起,不若前往桂中堂军中暂避,桂中堂拥兵数万据守雄关,苏四十三不要命了也不敢去招惹,如此可保十五爷xing命无虞。”
“微臣即刻发兵妥善护送十五爷与和大人前往嘉峪关,甘肃平匪事宜就jiāo给下官——但凡一口气在,必将这苏四十三碾为齑粉!”王擅望极迅速地补上一句话——无论如何,这两个瘟神还是早离早好。席间众官员纷纷点头应和。
永琰抬眼缓缓地四下打量一通:“恩,我也明白,为人臣者不得擅专,皇上没旨意,咱们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打赢是罪,不打赢更是罪!只不过——”他只顿了一下,语气陡然转硬:“甘肃全境不是向来太平无事,民生和乐——这流民起义又是从何而起!”
还是来了!王擅望吸了口气,抬头道:“十五爷有所不知,这起子刁民要的不只是风调雨顺吃饱穿暖——甘肃素来民风彪悍,多的是想要占山为王尝尝这富贵滋味,这其中据说还夹杂着白莲教的人在妖言惑众蛊惑人心,这邪教异端也是十来年屡禁不止的了——虽说大清乾隆朝是罕有的盛世,但贵州云南川藏一带,流民bào动都时有发生,依旧是个人心不足宵小可恶的原因,对这起子无法无天的贼子刁民就该杀一儆百,屠灭九族来警醒世人!”
一番话说完,席上复又寂静无声。永琰放下筷子,忽而掀唇一笑:“百官若都如王大人这般行事这世道就水偃河清安乐太平了。”这话分明是赞美,王擅望却怎么听都有些刺儿,正自惴惴不安,衙门口又是一阵骚动喧哗,掩着人声鼎沸,听声音来者颇众,众人绷紧的神经越发敏感,全都从椅子上跳起来略带不安的向门口望去。只听得一阵急而不促的皂靴声响,一道身影在正厅前站定,恭恭敬敬地给永琰行了个礼:“微臣见过十五爷。”
来人正是和珅。他也换上藏蓝色的锦缎官袍上缀仙鹤方补,头上红缨灿烂一盏暖帽,缀着一颗光华宝气剔透夺目的红宝石顶珠,颈子上戴着串通体凝碧的翡翠朝珠——那是乾隆前些日子特特赐下的——端的也是钦差正使的全副披挂。他直起身子从从容容地环视全场,朗声道:“钦差衙门外三四十个士子秀才围着不肯散去,说什么‘要请钦差大人给他们个公道’。”
永琰故意沉下脸:“胡闹,亏得他们还是读书识字的,王法也不知了么!有什么事该找兰州知府才是,再不济——也还有王督处理。”
“可他们个个都拿着白条收据,说状告的就是——”和珅顿了顿,看了王擅望一眼,“陕甘总督王擅望假公济私qiáng令bī捐纳监,肆意卖官鬻爵,收了捐纳银子又开不出那么多实缺,就学人家开白条——说日后再‘还’——王大人,这大清的官位成你们家的了,爱卖就卖,没货了还能赊欠?”
“和珅!你含血喷人!你是什么东西,敢和我这么说话?我要参你!”王擅望没想到平日里总是满面chūn风的和珅挖苦讽刺人起来如此刻薄,已是气地发抖。
“我和珅堂堂户部尚书从一品的中枢大员——论品秩还高过你一级,谁要参谁还未可知!”和珅凛然道,“王大人不妨出去看看——跟到这的秀才士绅们不到三分之一,大半还在你的总督衙门前围着呢!举着个大横幅——‘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要讨还你曾经许诺过的官职——王大人可敢出去?!”
“我……我……”王擅望结结巴巴,脸已经憋地紫胀了,忙在永琰腿边一头跪下,“十五爷您得给我做主哪——和珅不知道哪找来的无赖泼才就要栽赃嫁祸,奴才从来爱民如子,不曾有半点——”
永琰听到此处已是啪地一声摔下筷子,腾地起身怒道:“就你方才撂的那番狠话,还有脸面提什么‘爱民如子’?!栽赃嫁祸?你是奇怪为什么兰州城你只手遮天为什么还出这种纰漏吧?”永琰早已窝了一肚子火,方才已是qiáng奈着才不致发作,狠吞了口唾沫他指着王擅望道,“实话告诉你!是我传了你要调任闽浙总督的假消息出去——你一走,在甘肃许着的这堆空口诺言立时就过期作废!那些商人士人平日里怕你忍你就罢,怪就怪你贪心太过,非整地人家倾家dàng产,如今全副身家都在你卖出的官职之上——狗急了还跳墙何况被你搜刮殆尽的人!”
王擅望愣了一下,顿时苦着张脸如丧考妣——怪道方才永琰身边不见和珅,原来这两人早就商议好了一面永琰虚以委蛇拖住他们另一面和珅伺机而出煽动闹事就为了抓他的罪证把柄——兵分两路极其迅速地就将甘肃上下官员一举拿下一个都不曾走脱!“十五爷,您说的话奴才不敢辩,卖官换银那是有的,可为的是甘肃的百姓,全省大旱,不屯点钱粮如何维持?奴才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其他同僚都可为奴才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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