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正牌一过,随着惊天动地的三声pào响,天子车驾从长年封禁的午门出天安门,数千羽林军簇拥护卫着浩浩dàngdàng,huáng灿灿地一片旌麾蔽日涌出皇宫。京城老百姓哪个不想观瞻圣颜,早已经将皇城御道两侧挤地水泄不通,顺天府衙门各堂官小吏扯着嗓子维持秩序,却哪里能阻的住百姓争看皇家威仪的迫切?正在忙乱不堪之时,再闻丹陛大乐雄然大作,数十排明huáng华紫的盖伞仪仗飘摇隐现,之后是五色金龙旌旗下的六十四名乾清宫一等侍卫金盔银甲威风凛凛地跨刀骑马,身后无数锦红衣着的太监围着huáng金龙舆,辚辚有声地出了天安门——这便是天子车驾了——正是万众瞩目时候,百姓原本已经看傻了眼不辨南北,此时才爆发出一片山呼海啸的欢腾:“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后千岁!”
乾隆与太后同在龙舆之上,太后坐在九龙华盖之下的玉座上,已是笑不拢口,乾隆恭恭敬敬地在旁侍立,穿着明huáng勒丝金龙团褂,外套着金面玄狐大麾,瑞罩下一串光鉴日月的东珠朝珠,好一番辉煌人物,帝王气度,他一手扶着太后,一手向车外黎民挥手致意——
太后听地四周里都是一片响彻云霄的山呼万岁,眉开眼笑乐地无可无不可:“好……儿子,万民景仰普天爱戴,这是你的德政,也是为娘的体面!这些百姓,都如此的忠君感恩,该赏!”乾隆立即呵声应了,转念一想,这人挤地黑压压地一片万头攒动,若按往常例子赏钱,当街不是立即就会踩踏死人,反而不美。正在犹豫间,和珅远远地见乾隆神色不豫,忙拍马奋力挤了过来,乾隆见了他神色才是一松,把事一说,和珅笑着揖了一礼道:“早准备下了新制的乾隆通宝预备着太后赏人,还提了十万贯预备着晚上正阳门灯会用——皇上放心,赏钱挤不死人,奴才有办法。”
乾隆但笑不语,轻拍了拍他的肩便又回车舆中去。和珅才打马去了,吩咐皇帝车驾先行之后顺天府人封路分区编号领队发赏钱,一小块一小块地料理妥当,才在御街上面南三跪,起身颁了圣旨,朗声道:“奉皇上圣谕,太后懿旨。皇辇迎接人等皆我大清教化之下忠顺子民,无论老幼男女一例赏赐,着顺天府依次按发赏钱!”人群中顿时象平静了许久的湖面陡然掀起轩然大波,猛地膨胀着疯狂起来,山崩地裂一般地狂呼万岁,捧着新钱着了魔似地又哭又笑,又跳又叫,一片颂圣喊恩,就在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富贵气象中,御舆在喧闹声响中缓缓行驶到了正阳门,和珅已经从后赶上来了,连汗都没顾地上擦,就第一个翻身下马,在御舆前扶下太后与乾隆,又赔笑道:“老佛爷,您还是乘轿上城门罢?看着这箭楼也老高的,奴才不放心。”太后笑着摆手:“不用,我能上去,你也来搀着就成。”这是天大的体面,和珅忙应了一声,在乾隆含笑注视下,与他一左一右地扶着太后上楼,一转眼正巧瞥见永琰也扶着皇贵妃魏佳氏随后下舆过来,二人的目光在空中偶然相遇,和珅不由地对他露齿微微一笑,永琰一怔,竟连脚步都忘了迈,惹地令皇贵妃狐疑地横他一眼:“怎么了?”
“没,皇额娘走好。”永琰忙正了容色,唇边却不自觉流露出一抹暖入人心的笑意。
直到了戌时,正阳门外自东向西绵延百里已是火树银花一片灯海,更毕衣的乾隆母子并后宫女眷,在鼓乐大作中从正门出来,接受百官朝贺。乾隆扶着太后居中站了,畅音阁的供奉们忙挑弦齐奏《庆升平》,笙歌四起间万挂鞭pào齐声大作,轰然炸成一片,东直门西直门,左安门右安门同时燃起烟花,在鼎沸的爆竹声中毫不示弱地盛章华彩地怒发张扬!天上万紫千红流光异彩,人间万民百姓仰头争看,太后看遍欢呼腾越,一声“赏”字,铜钱如雨般地漫天撒向人群,顷刻之间十万贯赏钱化为乌有,正是说不出的皇家气度数不尽的富贵风流——这场奢宴直闹到了近子时才罢,皇帝奉已经筋疲力尽的太后回宫休息不提,负责善后的百官却依旧不得闲,忙着打扫收拾疏散人群,又是人仰马翻。
刘庸大步流星地跳帘子进来,一面扫去肩上的落雪,一边剁着脚怯寒,抬眼就见纪昀还在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烟,就道:“你不是不知道三爷闻不惯这味儿——还抽!”纪昀刚被阿桂请旨从乌鲁木齐调回来没有多久,脸色还是晦暗未明,双眼也较年前凹陷了几分,越发显得老迈,但听得如是说,忙将烟灰磕去,福康安原本一直坐着扶膝沉思,此时才回过神来,一手阻了他道:“晓岚公抽便是了,有什么打紧——谁不知道你是个‘大烟锅子’?皇上都不介意,难道我介意?”
刘纪二人听了都是一笑即收,纪昀先感叹道:“我虽然依旧回了四库全书任了总编纂,可再入军机只怕……是难了……”刘庸也提袍坐了,摇头道:“如今于敏中死了,桂中堂被调离了京城,和珅圣眷优渥无可比拟,偌大个军机处,只怕都是他说的算了。”
“他也的确厉害,我纪某人一生还没见过如此八面玲珑dòng达世qíng的能人——圆明园,避暑山庄修了,浙江的海棠,江南的漕运,都是大工程,说修也就修了——没他能成?今晚的上元赏灯会能有如此规模?当初他一个毛头小子跟着三爷进傅府的时候我何曾想过他有今日?”纪昀忍不住又重重地吸了口烟:“就连我,他要没点头,我连四库全书都回不去——他如今就是四库全书的正总裁!这才几年的光景?哎……”
刘庸从来是个冷心冷面思虑周全的谋国老臣,听了纪昀的牢骚,便冷笑道:“可他手段也太狠了,借刀杀人bī死了于敏中不说,阿桂,海兰察,兆惠都被他明升暗降调离京城,就为了能只手遮天,只怕没多久,咱们几个都要无处立足了。”
福隆安见话说地颓唐忙一笑摆手,看了自己三弟一眼,才道:“崇如公言重了,何至于此?”
只要还有福康安,傅家的声势就不会真的一蹶不振——他和皇上的关系,又岂是和珅能够离间的了的?
正巧阿颜觉罗氏着人送来热腾腾的元宵供他们消夜,门一打开,福隆安眼尖瞥见走廊上一闪而过的身影:“长安,又刚回来?!”
被点名的làngdàng公子只好头一低,进门请了安,赔笑道:“二哥,三哥,各位大人安好。”
福二爷对自己这个幼弟也实在没办法,聪明是尽有的,原也一般地上进好学,这些年却越发làngdàng不羁,不仅不求功名,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一误再误,明明世家子弟,却仿佛无事上心时时放dàng,他若有三弟一半qiáng势,他们傅家党人也不至如此凋零。但当着刘纪二公实在不好多说,只得含恨瞪他一眼:“别时时就知道浑玩儿——也要学着理事了,前段时间让你去户部挂职,没几天就甩手不gān——”
福长安一面哼哼哈哈地答应,一面偷眼看向自己越发深沉的三哥,诸兄弟中原是他俩最亲厚的,可事过境迁,他与他,早回不到当年的两小无猜——与他,又何尝不是——福长安忽然凝了神色,猛地坐直身子——万没想到此时居然又听到了那个人的名字!
“桂中堂在浙江已经查出陈辉祖偷天换日,暗中把犯官王擅望的家产以次易好,将金折银,贪污了几百万两银子之事已是罪证确凿——这事本也这么了了,钱沣也不知受了谁的指示,这个结骨眼上书参‘十督抚贪污案’居然说我大清江南十省总督都是贪官岂非骇人听闻!桂中堂自然驳了回去不予受理,谁知道钱沣不屈不饶,还闹到了皇上那里,说桂中堂有‘包庇纵容’之罪——看看这局儿,我看又是和珅的主意!不把桂中堂从这首席军机的位子拉下来他岂能甘休?”
和珅若是以此计坏阿桂前程,那就势必得罪十省督抚,代价未免太大了——还是说他为了达到位极人臣的目的,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值得吗?和珅,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你。福康安合了双目,脑海中全是今日在正阳门上他扶着乾隆第一个踏上城门俯瞰万民的神qíng容色——如此耀眼,如此……非凡——仿佛他原就因此刻而生——重重地叹了口气,按下翻滚的思绪——为什么他总是无法压抑自己对他已经全然复杂化的感qíng,嫉妒,恼恨,伤心,愤怒还有……若有似无却永难磨灭的爱。
只可惜物是人非——站在他身边的,甚至已经不是他了——即便一世为敌,也留不住他永恒而绝决的目光?
他忽然睁眼,匆匆起身抓过袍子,甚至来不及注意四弟与自己一般激越难抑的神色,只道:“我出府一下。”
福康安没料到是这个qíng景。
从窗外望进去,只能看见一个伏案的背影在昏huáng而又落寞的灯影下浅眠。
想起方才顺天府的人告诉他的话——和中堂在上元节筹备的一个月里,几乎从未回过家,几天没合眼更是家常便饭,就算今日庆典结束,他依然得留在正阳门善后脱不得身。
这是今日得以睥睨天下的代价吗?福康安悄声走进屋子——案牍上垒着尺来高的卷宗帐本儿,摊开的那一份似乎依旧汁水淋漓墨迹未gān。
他知道军机处的人即便阿桂已去也依然不会完全听命于他,据说五军机上朝办公甚至从不与和珅一处批理奏章——所以他才事必躬亲万事不敢假手于人?万端思绪都化作一声悠长寂寞的叹息。或许也惟有此刻,他才能暂时收起彼此间的争锋相对,才能放下傲气尊严家族利益,静静地看一眼他。
……他睡着了还好,至少他能如此地接近他,不再剑拔弩张。
为了地位权势,你真地已经不惜一切了吗?
包括……摇了摇头,此刻,他已不yù再想。
和珅似乎已经熬了一夜,长睫覆下,眼下暗影越发重了几分,光洁的下巴也隐现青色的胡渣——他忍不住伸手轻触,绒毛一般模糊而轻柔的触感——犹记当年qíng浓伊始,他还曾每每以此打趣——笑他是个长不出胡子的姑娘,哪似个军中汉子?
福康安脸上石刻般的纹路也有了一丝松动,犹记当年,却转眼成空——兜兜转转,最终对面为敌成了彼此间唯一的执念,是宿命还是老天最无qíng的玩笑?
他解下自己身上的披着的玄色锦袍,轻轻覆上他的背,静夜良宵似乎只听见窗外的雪簌簌落下的声音——以及他逐渐蔓延开来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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