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您为什么,要为和相……做到这步?”魏长生自幼被爹娘卖入戏班,弱ròuqiáng食你死我活中他比谁都明白明哲保身不惜一切向上爬的道理,十三岁那年因着师父过于催bī唱戏,早早地倒了嗓,清亮不复——需知唱秦腔最要紧地就是要声耸入云刚柔并济,魏长生几乎被扫地出门,人人轻贱,连班里的师兄弟都看他不起,什么下贱活计都能支使他做,又因着他标致,他师父竟六百两银子将他转卖青楼充作杂役——一年之后,魏长生倒仓康复,如脱胎换骨一般卷土重来,自己搭班唱戏,嗓子虽不复当年童音清亮,然气促音生高调低吟收放自如宛然天成,竟练就一副世间罕有的“鬼嗓”,形容举止皆妖媚娇柔甚过女子,一时声名大噪——却没人知道那中断的一年里,魏长生在那十丈软红富贵风流乡发生何事,从此他台上长袖善舞台下八面玲珑,一步一步将其余秦伶名角排挤殆净称霸梨园——也就是那一年,银官成了他的大弟子,他却从此没看见师父真心笑过一次。
除了逢场作戏除了暗中算计,他的脸上就从未有过一丝真正的笑——他总以为魏长生实际上是冷的,冷心冷面冷淡人生——然而他竟肯为了和珅做到这般地步,真的值得?
魏长生系好披风,凝视着不远处的几斜怒放的红梅出神:为什么这么做?大概……因为只有他……把我当成与大家一样平等的人罢。其余诸人,无论如何地百般讨好为他痴狂,打心眼里却依旧当我是个人尽可夫的下贱玩意。
我这一辈子,谈什么名扬梨园誉满天下,说到底,也不过求一个公公平平清清白白在世为人的机会……
捏起兰花指,魏长生复又幻化成那台上最多qíng的娇柔女子,轻点梅花,吟哦浅唱:……无意苦争chūn,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在融融落雪中,长生轻轻一笑,平生几多寂寥:“走罢。”
第四十七章:qíng切切公府悲欢,恨绵绵离宫聚散(下)
“……和珅如今一呼百应,风光无限,你却要我救他?长安,这不会又是你们商量好的吧?”福康安平复下来,唇边的笑痕也带上了一丝刻薄。
“和珅得罪了嘉亲王——”
“够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嘉亲王对和珅何等倚重——即便他得罪了王爷,也是他醉心名利的结果,与人无尤!”福康安冷声一笑,“他当初为了飞huáng腾达宁可——宁可卖身求荣,今日却是自食恶果!”
“三哥——”长安拦住他,眼光闪动,“你心里也知道和珅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他当初为进身宫廷娶官家小姐,为脱颖而出柔媚伺君,为排除异己不择手段,为谋将来事再投靠嘉亲王,他虚qíng假意至此——你却要,却要——”福康安一咬下唇,恨声道,“却要我依然将他看作当年之人!三个月……仅仅三个月的时间他都不愿意等,就背着我——”
“不是的,三哥!”长安眼一闭,竟提袍跪下,“当年不是他不愿,是不能!他曾经几次三番来公府找你,是我从中作梗——你出征时候留下的信,从来就没到过他手上……”
一席话如晴天霹雳,震地福康安连退数步,不可置信地望向这个从来嬉笑怒骂跳脱无形的弟弟——怎么会?长安不是和伸打从咸安宫就一起玩大的至jiāo吗?!他为,为什么——可他……他还是回来了——和伸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不能亲自来问他,他怎么能就这么轻易绝qíng断爱,去为一个女人披上婚服!
“他大婚之时,连迎亲都是刘全搀他上的马——因为那时候……他为着戒烟生生扒下一层皮……我亲眼见着和琳将他五花大绑看着他哭地撕心裂肺也绝不敢松手——三哥,你怎么就没想过,和珅那样的人,若非被bī地走投无路,又怎么可能自愿去碰那该死的鸦片!”长安以手覆面,滚烫的泪水涌出指fèng,“我一次次地想帮他,却一次次被拒之门外,直到他们举家搬迁,和珅入宫我才彻底失了他的消息……”他猛然觉得自己被一股qiáng大的力量扯离了地面,他睁开泪眼,对上福康安充血的双眼:“是谁gān的!你为什么瞒我——为什么当年不告诉我!”
“查不出来。”长安摇着头,悲哀地一笑:“我……曾经自不量力地想要取代你——却发现,我无论等上多久,在他眼中,连你的背影也不如……”
福康安松开手,踉跄地跌坐于椅,怔了半晌,才忽然挥手,拂落了案上陈设的描金银盘,在地上碎作千片。
他粗喘着看一地的破镜难圆,一股酸热涌上双眼,他想起了和珅每次看他的眼神,如此倔qiáng,如此坚忍,却也如此哀伤……原来,他从来都不曾真地明白他。
深夜的傅公府忽而又起骚动,马房中好容易因着老夫人大寿捞到几坛好酒的马夫刚刚醉眼惺忪地躺下,就听门外一叠声的要马,刚不耐地吼了句“谁要啊?!”一看大步流星跨进马厩里的高大身影,顿时酒也吓醒了,喊了声三爷,屁滚尿流地就去备马。
福康安此刻的脸色冷地吓人,细细望之,眼角却还有一抹微红。几乎是抢过马缰,福康安láng狈地胡乱擦了擦眼,大踏步向府外走去——不管了!这江山社稷,世家荣rǔ,又与他何虞!任他孤身一人于虎láng环伺之中苦苦挣扎直至体无完肤——他却从来只知责怪误会愤怒与不甘,何曾设身处地地站在他的角度,问上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又一个的误会他不想解开不去解开而要选择盲目的憎恨。
为什么不想伤害却次次彼此将刀剐进对方的心底。
为什么心中明明有爱——却因着这该死的骄傲自负一次次放开他的手!
怪他,怪他,还是怪这天地不仁!
他牵着马出了府,翻身而上,那战马发出一声长嘶,似扯裂了万籁俱静的子夜,他心里,仿佛也瞬间出现了几缕曙光——他要去找他!现在!立刻!
福康安调转马头的瞬间,却在那蹄雪四溅间看见那顶傅公府的轿子自皇宫方向徐徐行来。
轿中的妇人落了轿,第一次那样冷漠地看向自己的儿子:“……你要去哪。”
福康安动了动唇,对着自己的母亲,他始终说不出自己的真意。棠儿走上前去,轻轻拨落头上的昭君套,任那纷扬的雪片絮絮地扑上她隐现斑白的两鬓,她握住福康安的手,冷的象冰:“你随我来,我有话同你说。说完之后,你何去何从,我绝不拦阻。”
望着自己突然疲老凋零,说话竟破天荒地带上一丝软弱哀求的母亲,福康安哽咽了一下,终究qiáng奈下满心激dàng,下了马一步一步地跟进府里。
棠儿却没有回房,独自领着福康安进了自己平日颂经上香的佛堂。青灯古佛袅袅烟烛间棠儿止了步,慢慢地伸手细细抚过香炉中未烬的残灰。
和珅……我董额氏要保住的东西,就没人抢地走——你也不外如是!
过了许久,她才回身看向福康安:“康儿,额娘已经五十岁了,你阿玛当年去时,还不到这个岁数。这一晃眼,就整整八年过去了。”福康安根本心不在此,有些急噪地胡乱点了点头,却又听棠儿道:“今日为我做寿筵开百席,这是难得体面,也是皇上给我,给你,给富察家的恩典——我本也这么想地,所以,方才入宫想见见皇上,亲自谢恩……可我错了。当女人还在为曾经的感qíng长吁短叹,男人或许早已转身,去追逐另一段新奇有趣的感qíng——男人说的“忘”,总是比女人要决绝的多——君心易转这个词我此刻才能体会明白。”
福康安此时才气地一抖——这个身世是他一辈子不愿宣诸于口的耻rǔ,他的额娘怎么能如此轻易甚至习以为常的语气漫不经心地出口!棠儿一脸平静地看他:“我没见到皇上,却只因和珅从中阻扰——你二哥说的对,这个人留着迟早对富察家都是个祸害!”
“额娘!”福康安腾地起身,拉着脸道,“您就安心礼佛就是,朝中之事不必费心——即便和珅是祸害,也是我们bī出来的!”
“看来你知道不少事。”棠儿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面上虽笑,却仅仅动着脸皮,看来诡异yīn森,“只是我就是不明白,一个男人,还是被那些贱民糟蹋过的男人,怎么就能让那么多人为之神魂颠倒!”
福康安一怔,他完全不知棠儿所讲何事,什么糟蹋?谁?……和珅?和珅!“当年是你威胁和珅离开?!是你bī和伸吃鸦片?!”他一瞬间明白过来,顿时咆哮出声——心里的恐慌如决堤的cháo水般肆nüè泛滥!棠儿虚弱地一笑,刚想点头,就摔进了福康安的怀里,福康安手中一沉,只觉得她的身体如坚冰一般,顿时骇然,充口而出的憎恨瞬间凝结,他忙将她翻过身子,只见她青白的脸上一点红唇早已失了血色,泛着层诡异的蓝光:“你——你服毒?!来人!快来人——”
棠儿惨然一笑,依旧沾着香灰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攥着他的衣服,用力地纠结着,似不甘更似警告:“从前,我心里只有你阿玛,如今你阿玛早就去了,我心里……也早成了活死人——我活这辈子……早就够本了——但如今我死,却是和珅一人所害!”
胡说!福康安双目炽红——和珅从未对不起过傅家。却是他以及他的家族对不起他在先!棠儿咧嘴一笑,大量的鲜血染红了编贝般的皓齿,淋淋漓漓地还在望下淌,观之可怖:“毁我富察氏就是绝我xing命!实话……告诉你……当年是我,bī和珅离开你……但他实在太倔qiáng了,倔qiáng地我想撕裂他!而今他来报仇了,我焉有不死之理……康儿,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傅家唯一的希望……你,你要记着一句话——你要是抛下傅公府同他在一起,富察家列祖列宗,你的生身父母,死后都必化厉鬼纠缠尔等一生一世!”
她圆瞪着眼,揪着他的手青筋毕露而陡然僵硬!“额娘!”福康安被雷击中一般痛苦地抽搐着——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的父母,摧毁他一生的挚爱!他崩溃了,第一次受不了地跪坐在地,仰天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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