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为臣_楚云暮【完结+番外】(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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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还在争先恐后地表忠心,乾隆却一摆手:“永璘一向孝顺,替朕去盛京到祖宗灵前替朕好好忏悔祈福如何?这承德行宫也有年头了,依朕看此次也该再重新修葺一番,才衬的上帝国身份……”

  一句话仿佛夹杂其中无足轻重地飘出,落下却惊地每一个人瞠目结舌——这个当口,被调离御前,前往盛京,这意味着什么?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起来,永璘煞白了张脸,跪在原处,几乎有些失魂落魄,连叩头谢恩都不记得了,席上端坐的永琰依旧面无表qíng,只是看着,直到执起案上酒杯,一仰头喝了个gān净。

  福康安与和珅同列首席,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看他,和珅面上依然是那副婉转却看不清真心的笑,眉头却已深深锁起。

  场上暗涛汹涌的气氛,直到左都御史钱沣的出列,才微微打破。

  但此刻这位铁面御史的出场,却未必会使事qíng好转。福康安虽长年不在京师,却久闻钱沣之名,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头,只要占了理,哪怕是与皇帝对峙也在所不惜。

  “钱沣哪。”乾隆竭力表现地如往常一般大度,甚至还冲他笑了一笑,“你不会又想惹朕不痛快吧?”

  钱沣提袍跪了,磕了个头:“奴才不敢,奴才是给皇上献字的!”说罢双手奉上一道卷轴,小贵子上前接了展开,但见墨汁淋漓四个斗大大字——尧天舜日,笔势如虹,一派大家风范。这四字出来,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顿时又热络起来——看来这钱御史毕竟也是老了,至少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四字虽平常却着实是对乾隆的最大的褒奖。

  但乾隆却没笑,他端坐在龙椅之上,忽然挺直了略带佝偻的背,灰蒙的双眼更显苍暗,和珅也没笑,他放下酒杯,锐利的目光直直she向对桌的永琰!

  嘉亲王却仿佛懵懂未觉得自顾自与福晋沁兰说话,偶尔笑着抱起世子绵宁,拿桌上的桂花糖膏喂他,竟是派事不关己的天伦之乐。

  但和珅知道,这个如今刚过而立,年富力qiáng的王爷,从没真的放弃过皇位。

  尧天舜日——那分明是暗指乾隆在位已近六十年,若真要做个千古难有的圣明天子就该仿效尧禅位于舜之美谈,jiāo出皇位!这钱沣纵使再胆大妄为,背后没人撑腰他怎么敢?!

  “钱沣。”乾隆终于发话了,一挥手,止了满殿舞乐,“你这是何意,谁让你来上这四个字的?”

  “没有旁人,正是奴才自己!”钱沣依旧跪着,语气却硬了几分,“皇上这些年来六下江南,广修园林,穷奢极侈,似乎忘了当年登基之时的誓言?!”

  所有人都在瞬间噤若寒蝉,此刻,大家也都听出来钱沣要说的是乾隆登基之时在康熙灵前发誓“若天假以年,必不敢超圣祖在位之六十年,必禅位于子”一事,这些年来这想法人人都要在心里计较过,盘算着要投靠哪个阿哥门下,但如今看乾隆依旧chūn秋鼎盛,jīng力充沛,怎么也不似甘心放权做个太上皇的人,谁敢这么光明正大地提出来?!

  “好!劳烦你还记挂着朕的家事。”乾隆森然一笑,将钱沣的进言同永璘一事联系在一起,忽然拔高了声音吼道,“究竟是哪一个人在你背后撑腰教你说这些诽谤君上的话!”这话一出,众阿哥亲王都坐不住了,吓地纷纷离席就拜,永璘更是吓地面无人色,钱沣却似浑然不惧,昂首道:“没人指使更没人撑腰!皇上!您细想想,这些年纵使多了许多进项,但大兴土木,广犒番使,边境战争接连不断,哪一项不是化钱如水的事儿?都说乾隆盛世鲜花着锦,谁看的清其下的暗涛汹涌?您方才也说了,承德行宫失火未必不是上天警示!皇上,奴才没有半点私心,但乾隆朝的奢侈拖滞之风是该焕然一新了!”

  和珅暗暗一叹——这钱沣说的他何尝不知?可此时此刻此qíng此景之下说出来一切都只会适得其反!

  “照你说这些年来朕励jīng图治,十全武功,四库全书却都是白忙一场穷奢极侈?!你要换的是这风气,还是要换——”乾隆撑着扶手起身,小贵子忙来扶,却被一掌推开了,“朕?”

  “奴才不敢!奴才都是肺腑之言!一心为国没半点私心!皇上!您要做的不是让庆郡王去盛京替天祈福——而是罢修承德行宫,罢一切征伐,反侈为俭,与民生息,方为长久之道!否则只怕不免如汉武帝一般轮台罪己!”

  乾隆浑浊已久的双目中陡然一亮,已是厉气陡现在!

  “钱沣!”和珅腾地起身,在乾隆发作前起身断然大喝道,“你简直目无王法藐视纲常到了极点!还敢在这大放厥词!来人!将这个悖逆狂徒拉出去严加看管!”

  若是旁人,乾隆哪肯罢休,可偏偏是和珅——乾隆呼哧呼哧地喘着灼气,半晌才回复了脸色,重重地坐回椅上,一摆手:“拉下去!”

  钱沣尤自委屈,一路还在喊“请皇上纳谏!请皇上纳谏!”

  乾隆颤巍巍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已然起皱的双手许久,终于抬起头来,环视殿上跪了一地的大气不敢出的臣子们——这些人心中,未必没有和那钱沣一样的想法吧?

  六十年……这个大限,毕竟要到了吗?

  所有想继承皇位的人,都是真心想他早点“驾崩”的,不,或许有例外,他转向抱着绵宁一脸沉稳的永琰,有了片刻的失神……

  “继续……饮宴吧。”他再次开口,声音却陡然苍老了,他想,他的王朝盛世,他的风发意气,是不是,真地要到头了……

  第五十章:字字攸qíng瑶林表心迹,步步为营永琰夺嫡位(下)

  接下来宴会之上的所有人都各有心思,食不知味,宴席也就糙糙结束了。和珅却没有回去休息,他一路穿花拂柳,到了云山胜地楼,和珅止住了脚步,似心有灵犀,前方那个高大的身影慢慢地转回身子,与他四目相对。

  永琰的蟒袍在夜风中飘飘扬扬,衬着永琰脸上神色如冰川般酷寒而缜密,没留下一丝破绽。他淡淡地勾起唇角:“和中堂。”

  “阿玛?”绵宁有些畏惧地看着沉着张脸的和珅,拉了拉永琰的衣角。

  和珅看了跟着他的沁兰与绵宁一眼,恭身请下安去,起身后却固执地不发一言,永琰一笑,拉起绵宁的小手,和颜悦色地摸着他的小脸道:“你们先行数步,我与和中堂相谈片刻。”

  待人走远,和珅才拧紧了眉:“你……还是行动了……姑息养jian那么多年,就是为了让庆郡王一失足成千古恨——末了还找钱沣做这必死的出头鸟,庆王已经和他绑在一起,坐实了党争夺位的罪名!”

  呵……那么多年不假辞色避之惟恐不及,却为了这个,来质问他?

  “怎么和中堂以为是我害地十七弟远赴盛京守陵?”语气中带了点讥嘲。

  完全没有出手,仅在暗中就cao纵着年轻气盛的永璘全军覆没,其他人谁有这等能耐?——这位十五爷的手段他却是亲身领教过了。和珅抿着唇看他,却不正面回答:“我只是想说,时机未到,嘉亲王何不多等几年,如此铤而走险,万一功亏一篑岂不前功尽弃?”

  永琰呵呵一笑:“和中堂是在为皇阿玛敲山震虎?我没做我也不怕承认!我有几斤几两重敢就打储君的主意?我可与十七弟不同,他做出这等事来,就是先有了不忠不孝不臣之心在身,这难道也是怪我?和大人,你太看的起我了——永琰如今是纵有心亦无力了!”顿了顿,他哑着声音补了一句:“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十年前我的雄心壮志就已被人生生剪除,如今所想也只能是家人妻小,至于江山御座——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怨不得天尤不得人——你说呢?”

  和珅呼吸一窒,永琰此刻眼中心如死灰一般的寂然竟震地他心底微颤,竟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他的话——难道竟是他,害他失了逐鹿中原的风发意气勃然雄心吗?

  他咬了咬下唇,那个噩梦一般屈rǔ的qiáng制的夜晚,那么多年过去,依旧是他愈合不了的伤,遗忘不得的痛!再次抬眼,永琰竟不知何时已近在眼前,他不由地退后半步,永琰却拉住了他,苍茫一片的双眸里竟再也没有昔日的狂热涌动,而化作一片寂寥苍茫:“你怕什么?致斋……我比你还恨当年之事,你我本可以是最契合的至jiāo,最完美的君臣——但是如今都不可能了——若你无心,当年为什么要如此待我,若你有意,为什么又要将我的真心一次次地踩在脚下?!十一年了,我才终于看开,原来我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年遇见你……”

  和珅瞪大了眼,他从未见过如此哀伤如此脆弱的永琰,他总是追,执骜地要将一切想要的纳入囊中,而他如今竟然——

  只可惜太迟了。

  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他们早已回不到当初,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永琰绕过假山,正巧与一路寻来的福康安撞个满怀,相对于福康安的愕然,他竟似全不意外,只是淡淡一笑——这是相隔多少年后两人再一次的相峙而立,只是此刻的永琰,早已没有当时的少年血xing了。

  “给十五爷……请安。”福康安咬咬牙,最终还是磕下头去——他恨他吗?恨——这个血脉上的“兄弟”,名义上的主子!他又能怎样,富察氏如不散yīn魂,时时刻刻地依旧箍着他的四肢百骸——教他忘不掉铭刻在身的“臣”的包袱!永琰却依旧浅笑着,甚至亲手扶起他:“你比往年黑了,想来打仗辛苦的很,要多保重身子。你可是大清的灭火队,出不得半点差错呢。”这话乾隆常说的,但由永琰嘴里出来,总是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别有所指的yīn沉意味。福康安再看向他,永琰便又是一副寡淡的君子如水的完美笑容,告别了他,便去追他的妻儿去了。

  “阿玛!你与和中堂说些什么呀?”

  永琰拉起绵宁的手,并不答话,一步一步地向深宫内苑走去,直到绵宁终于忍不住轻声痛呼,永琰回过神来,才见儿子的虎口处,有几道触目惊心的深红的淤痕。

  “阿玛……我疼……”绵宁其实一贯有些怕这个在王府里对他从来不假颜色的父亲,但木兰狩猎以来,他阿玛忽然开始对他百般疼爱,竟让他生出了几分渴望的亲子温qíng,永琰松开手,蹲下身子,挑着眉冷声道:“绵宁,你将来是要做大事的,这点苦痛就受不了,就不配做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明白吗?”说罢起身,将尚在懵懂的绵宁推给沁兰,便大步流星地走开——绝无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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