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古禄氏蹑手蹑脚地摒退众人,放下卷帘,一室的光影班驳,暗香浮动。
转进别室,伫立窗前的男子转过身来,微笑着请下安去:“纽贵主儿吉祥。”
纽古禄氏仪态万千地命使女们退下,瞬间换了副神色:“穆大人,您不是同我说,只要怂恿皇后夜闯养心殿,你就有办法废了这个失宠女人的后位么?”
穆彰阿嘘了一声:“皇上还睡着,小点声儿罢。纽贵主儿,你能在后宫升到这个位份一靠你家族显赫二靠我穆彰阿扶持——难道你认为不近女色的皇上,对你有几分真心?”纽古禄氏一咬牙,的确,论长相她毫不出众,论出生又扞不过正宫皇后,若非穆彰阿秘授以调香之术,只怕她再有野心,也早淹没在后宫成千上万的女人之中了。
穆彰阿看着她的神色,适时地缓下语气,道:“你也别急,我穆某人做事,从来不会无的放矢——那个蠢女人要不是生了二阿哥她也做不上皇后!倒是皇上难得上你储秀宫来,你切莫学人什么妖调法子去勾引皇上——没用的!咱们皇上是一颗铁石心肠。倒是你调的香好,皇上就会多宠幸你几分——这些年来他总睡不安稳,到你这儿能宁神静气些。”
纽古禄氏到此才霁颜道:“还是穆大人厉害。教我用晨露前的紫茉莉澄gān淬炼,什么龙涎,瑞脑,皇上都不爱,就独钟这花香味儿——昨儿您教我在香中加进一味料,这味道更是隽远幽深与别不同,皇上连赞好香呢……”
穆彰阿冷冷一笑:“此乃大内珍藏,jīng贵着呢,每次只可加一指甲盖儿就是——但千万小心,此药剧毒,一不小心和水吃进一点,立时就要见阎王的。”
纽古禄氏唬了一跳,颦着眉道:“这是什么药,如此霸道?皇上……皇上知道的话,岂不是杀头的罪?”
“它叫——恨qíng衷,见血封喉,柔肠寸断。”穆彰阿横了她一眼,“你放心,皇上知道的——这药于皇上大有用处。”
他的神色yīn森,纽古禄氏看了都有些心慌,忙转了个问题:“苏卿怜因犯禁已经被软禁在撷芳殿,她腹中龙脉,皇上可知道——”
穆彰阿咻然捂住她的唇:“皇上没有必要知道,你最好明白,要登高望远,就要不择手段地除去一切阻碍你的人——苏卿怜……我另有用处。”
正在说话间,廊下忽然三记轻响,穆彰阿浑身一颤,忙撇下纽古禄氏走出房门,果见粘竿处的侍卫跪在地上,高高捧着一只镶嵌红宝石的锦匣——雍正登极以来(1),就网罗江湖异士为其卖命,称隐卫司挂在粘竿处名下,游离于朝廷官制之外直接听命于皇帝,去处理皇帝任何不想或者不能摆上台面之事,历经三朝不辍,供奉内廷的江湖中人有达百余之众,而外臣莫能知。
而红宝锦匣所呈的,只会是报捷文书。
穆彰阿眼中大亮,一把夺过锦匣,竟也顾不上嘉庆正在休憩,脚不点地地冲进室内:“皇上,成了!”
和珅下朝已毕,与福长安联袂出宫,长安偏头看了和珅一眼,忽然道:“致斋,你变了。”和珅怔了一下,抚着自己的脸:“胡说什么。”瞅着没人,长安似乎伸手想碰他,却又很快缩了回来:“……你会笑了。”
和珅略带恼怒地清清嗓子:“我又非行尸走ròu,会笑有什么希奇?这几天皇上心qíng好,也没怎么为难我,我开心是自然的。”
长安摇摇头:“不一样的。”为什么这一生,能让你真地展颜之人,永远不会是我。
和珅没去接这个话茬,只是脸色微红,在心中却已开始默默地盘算时日——若他早日归来,却要如何对乾隆出言求去?罢了,自己为大清卖命二十多年,这接下来的时日,却是不想也不能再错过一次了。
二人刚出东华门,就听一道马蹄疾驰之声,二人连忙抬头,远远就见一个身着huáng马褂之人,高举文书,泼风似地冲了过来。
在宫中只有两种人可以紫禁城骑马,一是皇帝特许,二是——八百里战报。
战报!
和珅心尖陡然一簇,已经急急拉过一旁侍卫的骏马,飞身而上,急追而去。
马蹄奔腾,宝蓝色的仙鹤官袍随风猎猎而舞,衬着一张焦急与期盼夹杂地难分难解的脸——所有的太监宫女,列位臣工,都止了脚步,看向这个百年来第一个敢在紫禁城纵马驰骋的男人。
战报刚到军机处,和珅却也追到了,滚鞍下马,急吼道:“战报呢?!”
那驿使战战兢兢地呈上,和珅看着那卷文书,忽而一阵心悸,他猛地深吸一口气,暗骂自己没用——福康安多少次生死关头都能闯的过来,这场战役又能耐他何?
他自己,是关心则乱了。
颤抖地接过文书,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
和珅似乎笑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军机处众臣围着他等了足有一刻钟,和珅却仍只是笑着摇头,一下又一下。
“和相,战况如何哪?”“和相?!”有人心急地伸手去摇他,和珅踉跄着退了一步,忽然哇地一声,呕出大片淋漓的鲜血,那纸战报沾染了片片乱红,终于自他的手中,缓缓委地。
“和大人!!”
长安随后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个触目惊心的场景。
他狂吼一声,冲上前将和珅抱在怀里,和珅却睁着无神的双眼,一口一口地在他怀中喋血,袍服上的仙鹤补子,在瞬间染成血红。
“和珅!致斋——叫太医啊!来人啊!!!”长安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恐惧,他赤红着眼,声嘶力竭地对周围的人怒吼,直到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衣袖,他惊惶地转过头来,却见和珅竭力地抹去唇边蜿蜒的血迹,断断续续地吩咐道:“先吩咐……军机处拟旨……着副将和琳,升任大将军……继续……指挥战斗……”
长安猛地一怔,不敢置信地瞪向一旁的战报!
墨色如血,清清楚楚地写着——嘉庆元年十一月,官军抵容县势如破竹,三天之内连拔大小山寨七是余处,不料攻上秀山之际误中埋伏,陷于密林一十六日,弹尽粮绝,固守以待,却无一支援军,后全军突围,伤亡殆尽,主帅大将军王福康安受山林瘴气之毒,药石惘医,于十一月三十日——不幸阵亡……
福康安……死了?
那个远远高高在上有如战神一般的男人——他永远难望项背的三哥,竟然……死了?同傅恒一样,死于蛮荒边陲的瘴毒?!
下一瞬间,他无可自抑地泪如泉涌。
他明白,那个谈笑间墙橹灰飞湮灭的和中堂,从此刻起,已随着那个人,飞升而去了……
第五十四章:冷帝王qíng执成狂,痴长生魂归离恨
仅仅是一个月后,和琳接任主帅刚刚指挥了第一场平苗反击战,便也因瘴气之毒,长眠于那片云锁雾绕的蛮蛮山林之中,年仅三十又八。云贵总督额森特,迅速接管了剩余兵力,急缩战圈,倾西南半壁十万官军,终于镇压下了这场惨烈的战争。
这却同时使永琰的嫡系第一次切实地掌握到了足以左右帝国政权的兵力。
永琰缓缓放下那道报捷文书,抬起了眼睫——群臣跪贺,三呼万岁之后百官平身,却有一个人,静静地倒在了乾清宫中,再也起不得身。
相对于堂上众人急行奔走,沿医施药,年轻的帝王高高在上,看着这场突然的变故,眉间仅是轻轻一簇,却很快地松泛开来,化作一丝微微的冷笑。
和珅重病在chuáng,日日咯血不止,已到了药石罔救的地步,无论服下多少药,都会悉数呕尽。丰绅殷德夜夜侍奉榻前,早已哭地泪人一般,无助地转向坐在chuáng边静静地看着父亲的男子:“福四叔,阿玛怎么……怎么会忽然重病至此?”
“你阿玛……”长安惨然一笑,“他实在是太累了,想歇一歇……”
“不,不会的,我一定要治好阿玛!无论要什么药,人形参,无根糙,灵芝糙,只要能换他一条命!”他依旧以为父亲的病,只是因为二叔的阵亡。
“傻孩子……”长安看着他,摇了摇头,竭力忍住眼中热泪,“他是心病,一颗心被刺地千疮百孔,世上,无药可救。”丰绅殷德怔了一下,却听和府门口高声唱名,竟是宫中派人宣旨。来人正是那得蒙“圣宠”一步登天的小太监张敏德,柔媚入骨雌雄莫辨,却带着一抹狂放的得色:“和中堂,接旨哪。”
丰绅殷德站起身子,恨恨地一脚踢去,吼道:“狗奴才!我阿玛如今这副形容儿,你还叫他接什么旨?!”
张敏德不敢明着得罪额附,连忙爬起来赔笑着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是皇上让我来瞅瞅和中堂的病——”
身后十余太监捧着攒心锦盒鱼贯而入,全是御药房珍藏,张敏德捏着嗓子道:“和中堂为云贵苗民叛乱一事宵旰夜劳,伤身致病,为慰其劳苦,特因功赐一等忠襄公爵位,赏紫缰——”
福长安再也坐不住了——永琰这份心思也太恶毒了!偏还要因为“云贵苗乱”封赏和珅,当真要把人bī死才罢手吗?!一只手却颤抖地按在他的手背上,长安惊诧莫名地回头,却见chuáng上之人虽然面若金纸,却终究缓缓睁开了双眼。
“致斋!”
“阿玛!”
两人扑至chuáng前,和珅在他们的搀扶下吃力地直起身子,却是面色晦涩,仿佛油尽灯枯一般,气弱游丝:“臣领旨……”
张敏德一喜,走前一步,“和中堂,还要谢恩哪?”
“把圣旨给我。”
明明是个病地半死的人了,说这话的神色却教张敏德不敢不从,有些胆战心惊地将圣旨奉上,和珅重重地咳了一下,长安忙以手去接,又是一手触目惊心地红,忙吓地反手掩了。和珅却仿佛看不真切,展开圣旨,将它靠近了灯烛,但见其上朱砂俨然,似乎还带着那个人身上似乎挥之不去的点点异香。
手一松,圣旨就着火苗迅速地燃起一星绝望的炽热,直到熊熊地化做一片片枯萎的黑蝶。
那小太监已经完全石化了,他从没想到有人敢当面,如此决绝地烧去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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