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上,宋临受的这份罪啊,翻来覆去睡不着,枕头硌得脑壳钻心抠肺地疼!
一夜未眠,jī还在睡,宋大人却起来了,从枕头底下掏出罪魁祸首,把银票金叶子原封不动地夹进拜帖。天大亮时,笑着对主人说:“劳烦老人家退还此人,在下不认识他。”
老头疑疑惑惑地接了下来。
心病一去顿时轻松,宋临打着哈欠去衙门,半道上买了俩包子,一边吃一边嘀咕:“查账的果然是肥缺,我才上任几天啊,这帮送礼的就找上门来了,真是神通广大!”
此后半个多月,隔三差五就有行贿的,宋临不胜其烦,偶尔回去早了,跟送礼的碰个正着,只好硬着头皮打着官腔跟他们天南海北地胡搅蛮缠,缠到最后不是自己神志不清就是他们被轰跑了,总而言之——一概不收!
饶是如此,仍连绵不绝,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从此以后,宋临四更天就起chuáng,睡眠严重不足,进了衙门先补一觉。傍晚,宋大人一朝被蛇咬,生怕被朱佑杭逮到,散了衙他第一个冲出去,然后满大街晃悠,随便找点吃的果腹了事。
几天下来,宋大人这新上任的户部六品主事,财没发成反而变得面huáng肌瘦。
某天,宋临拐过假山,当头看见朱佑杭从正厅出来,宋临扭头直奔茅房。朱佑杭哭笑不得,长长叹气,提高声音说:“从今日起去刑部公gān,备轿。”
宋临大乐,躲在墙角偷偷窥探,视线正巧跟朱佑杭撞在一起。
朱佑杭招手,宋临只好出去,走到跟前时,周围空空dàngdàng,宋临顿时绷直神经,离着七八尺表面恭敬实则周身戒备地垂首站立。
朱佑杭朝前走了一步,宋临立刻退一步。
“这些天,你没吃饭没睡觉吗?”朱佑杭只得站在原地。
“多谢尚书大人挂念。”
“傍晚率先退衙是为了什么?”
“家中……”
“好了,”朱佑杭打断,“不用挖空心思编理由了,”向前走了两步,宋临大骇,抬腿刚想跑,朱佑杭一把抱住,宋临大叫:“你放手!”
“我会放手的,但,不是现在!”朱佑杭抱着他进了正厅,放到椅子上,转身去关门,宋临弹起来逃到屏风后面。
朱佑杭也不追,就近坐下,不紧不慢地说:“你现在的模样何止是苍白憔悴?告诉我,怎么回事?”
宋临正四处找退路,没理他。
“就为了躲我?”
朱佑杭的话宋临根本没听清,他往后门挪了几步,“嗯”了两声。
“不想回答没关系,我不打算qiáng迫你,”朱佑杭站起来,“我劝你别打开后门……”
话音未落,宋临“哗啦”打开门,“砰”又关上,面无表qíng地转出屏风。
“舍得出来了?”朱佑杭微微一笑,“不想见我,想不想见我的饭菜?”
宋临瞪着桌脚天人jiāo战,一咬牙,“不想!”
“这些天我会一直待在刑部,”朱佑杭打开门,“你不必躲着我了。”渐行渐远。
宋临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头一阵没来由地惆怅,没过一会儿,宋临一肘子撞在屏风上,“神经!那叫以退为进!宋临,你小子别让他糊弄了!”
十几天之后,宋临刚进衙门,一个跑腿的正在等着,急忙上前说:“张大人请大人去正厅。”
上司召见,宋临心里忐忑不安,进了正厅,居然看见站了近二十个人,个个神qíng凝重,宋临往江秋身边靠了靠,压低了声音问:“怎么回事?”
江秋低头侧身,贴着他耳朵说:“我也刚到。”
正在这时,一人喊道:“尚书大人到。”
所有人立刻肃穆屏息。
朱佑杭在主位上坐下,“承蒙各位……”一眼看到宋临,朱佑杭一顿,慢慢端起茶杯,拿杯盖不紧不慢地掠茶叶,chuī皱茶水,又放下。
底下大气都不敢出。
朱佑杭侧转身子,轻轻地问左侍郎大人,“户部最近有新上任的官员?”
“好像……没有吧……”老头快七十岁了,早就老糊涂了。
八字眉急忙出列,“回禀大人,有一位新人……”
“哦?”朱佑杭兴趣浓烈,“哪位大人是新人?”
八字眉拖着宋临的胳膊拽出来,“这位是云南清吏司主事宋临。”
“胡闹!”朱佑杭脸显愠色,“新进部员能有何作为?担当大任岂非视朝廷为儿戏?张大人,这位宋……宋……”侧头问左侍郎,“宋什么?”
“宋临。”
“对,张大人,这位宋临如若出错,责任是否由大人承担?”
八字眉吓得面如死灰,“砰”一头跪倒,“求大人恕卑职疏忽之罪……”
“起来吧,下不为例!”
八字眉急忙答应不迭。
宋临被赶了出来。可他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笑容满面,往书房一坐,学朱佑杭的样子端茶杯、掠茶叶、chuī茶水,可就是不喝。
过了没一会儿,一个当差的走来,笑说:“宋大人……”递过一个信封。
宋临接过去,问都没问,直接拆开,上书四个大字——勿闻勿问。
第15章
宋临捧着古董书看了一天,似懂非懂一知半解,薄薄三四十张纸被折了一大半,全是模棱两可打算问江秋的,可惜江秋始终没回来。
傍晚,宋临出门回家,一路上嘀嘀咕咕:“玉,蓝田的;瓷器,汝窑的;家具,huáng花梨的……哎?您……您先请!”急忙退到一旁低头站立。
短短片刻工夫,宋临等得额头上唰唰往下淌冷汗。
可是——
对面那双鞋……它就是不挪窝!
鞋主人——锦衣卫王统领双手抱着钢刀靠在大树上,一副昏昏yù睡的模样,懒洋洋地问:“宋大人?”
宋临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家伙冲我来的?不敢怠慢,慌忙回答:“正是卑职,听候大人差遣。”
“听说大人双目如炬,能明察秋毫dòng悉账目错漏。”
听说?你听谁说的?宋临眼珠一转,立刻把八字眉骂了个狗血淋头,嘴上却谦虚地笑说:“大人过誉,卑职恪尽本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若说双目如炬实不敢当。”
“哦?”王统领“呼啦”抽出钢刀仔细端详,宋临吓得脸色煞白,双腿一软差点跪倒。这钟馗打了个大哈欠含糊不清地接着说:“莫非左侍郎大人信口开河?”
左侍郎?老家伙!你神智还清楚吗?拖我下水你有什么好处?急忙辩解:“左侍郎大人jīng明gān练,岂能信口开河?他老人家年高德劭……”
“年高德劭?”王统领嗓子眼儿一哽,钢刀“歘”从宋临鼻子尖上扫过去,一失手,“咣当”,砸到地砖上,“我眼里只有一个左侍郎大人,刑部的!”
宋临只觉着眼前寒光一闪,yīn森森透过皮肤直cha心脏,双腿一软身子一栽,眼瞅着就要摔倒。王统领急忙伸手去拉,“你怎么了?”
再瞧宋大人,面如死灰嘴唇绛紫,拖着舌头半天缩不回去。小心肝啊……左一晃右一dàng,跟风筝似的飘飘忽忽找不着方向。
王统领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宋临一激灵,眼神终于对上焦距了,“我……还活着?”
“当然活着!”王统领打着哈欠捡起刀,“你要是死了左侍郎大人找谁去调查物价?”
“调查物价?”
“明天早晨在家等着,”大胡子钟馗摸着脖子出衙门,“左侍郎大人会跟你说清楚。”
宋临靠着大树gān咽唾沫,朝后院斜了一眼,“你这头猪!”哭丧着脸徘徊了小半个时辰,一抽大腿,苍凉悲壮地走了。
第二天,宋临没吃早饭坐在门口等着,没一会儿,一辆素色马车停了下来,朱佑杭挑帘笑说:“久等了,上来吧。”
宋临拱手行礼,上了马车。
“可曾吃过早饭?松仁鹅油卷……”
“那个稀粥看着不错。”
朱佑杭把瓷碗递过去,“博誉……”
“大人,有佐粥的小菜吗?”宋临端着碗一圈圈地转,“不如就拿昨天查的账佐粥吧。”
“哦?昨天查账了?你听谁说的?还是……”朱佑杭似笑非笑地拿起鹅油卷放进嘴里,“……你问谁了?”
你就打马虎眼吧!宋临掏出信封扔到桌上,“既然勿闻勿问,又叫我调查物价gān什么?”
“今天庙会,我想去逛逛,”朱佑杭就着宋临的手喝了口粥,“孤身前往毫无意趣,若非公事你会陪我吗?”
你倒是诚实!宋临“砰”一头撞在桌子上,半天爬不起来,一门心思就想把整碗粥泼到他脸上。
朱佑杭贴上他后背,时断时续地轻触耳垂,“中午请你吃素斋……”见宋临无动于衷,悄悄环上腰身,“……晚上……嗯……想吃苏州菜吗?厨房准备好材料了,自己做可好?”
“君子远庖厨!”宋临骤然挺身坐直,“我是读书人!不是厨子!”低头见他正搂着自己的腰,大怒,一把推开,“更不是戏子!”死死瞪他,“我不是戏子!”
朱佑杭侧头微笑,轻轻晃动腰间的玉玦,“我不会让戏子进厨房,也不会让厨子上戏台。戏子妖冶靡弱,厨子壮硕虬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将此二者混为一谈,还要硬拉到自己身上。”
“我硬拉到自己身上?”宋临脸黑了气短了,一碗粥哗哗啦啦全浇到毛毯上了。
一路上,朱佑杭欣赏窗外chūn光,宋临心里憋着气,一挑帘子,“小哥,你走错路了吧。”伸手夺过鞭子。
那“小哥”吓了一跳,苦着脸哀求朱佑杭,朱佑杭装作没看见。
宋临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吃痛,疯了似的到处瞎跑,车子左摇右晃上颠下簸。
“砰”,车里一声巨响,宋临一愣。紧跟着瓷器碎裂声、失声痛呼声、桌子碰撞声一时响起此起彼伏,宋临惊诧。而后呼吸沉重断断续续连绵不止,宋临仰天鼓掌哈哈大笑,一拍“小哥”的肩膀,“你赶车的技术登峰造极!百年难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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