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吼一声,转身往沙漠中跑去,远远只见他脑后的白色长发随风在空中张扬。
十六王爷与安宁起身要追,王爷伸手一拦,叹息了一声,道:「人生是苦,最是qíng痴人,由他去吧!」
这个时候严管家身影一晃过来了,王爷微笑道:「一郎救出来了吗?」
严管家晃着山羊胡,尽量做出一副幅淡然的样子道:「宫藤那些手下虽然凶悍,但我又怎会给王爷抹黑?」
王爷淡然一笑,道:「好,赏金百两。」
王爷的一句gān脆利落,严管家脸上的淡然倒像崩塌了似的,喜得忍不住浑身颤抖,谄媚地跑过来弯腰跟在王爷身后。
我看了有一些好笑,眼见他一路恨不得托着王爷走路,到王府门终于忍不住道:「严管家,路上有金子!」
严管家立即弯腰四处寻找,连声问:「哪里哪里?」
安宁笑得前仰后伏,我搔了搔自己的眉毛,道:「瞧岔了,原来不是金子,竟是狗粪一堆。」
严管家大约从未被下人挑战过权威,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狠狠地瞧了我几眼。
瞧吧,本奴才风流倜傥,还怕你记吗?
王爷转过了头,微微皱起了他长眉,当然了,本奴才虽然天赋过人,但要跟个老奴才相比,到底在做奴才的经验上有一些些火候上的差别的。
但是王爷从来简言jīng论,不轻易不发表意见,于是一拂袖,轻快地跨门而入。本奴才自然要一溜小跑,追随主子的背影而去,方才显得识qíng识趣。
王爷在大厅里落坐之后,先啜了一口新泡好的乌龙茶,方才抬头叹气对我道:「你这一次立了大功,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赏就赏呗,叹什么气,从来亦仁多兵,亦非多财,你什么时候变得小气了,我咂了咂嘴。
「还是十两银子吗?」王爷突然又开口问,他的嘴角似微带了一点笑。
我看着他,良久,突然道:「奴才不想叫王爷王爷了。」
王爷琥珀色眸子微一愣,那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那你想叫我什么?」
「亦非。」
严管家勃然大怒,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一个奴才竟敢直呼主子的名讳!」
王爷则淡淡地,低垂眼,修长的手指描着碗沿,然后才问:「你的意思是不想再作做我的奴才了,我原也可以给你脱籍,只是从今之后,你不能再跟随我了,这样可好?」
我瞪着他,良久,才伸出一根食指吐出四个字:亦非王爷。
王爷露出洁白的牙齿一笑,道:「准了。」
这个时候一郎像阵风似的走了进来,一见面就轻呼了一声王爷,那语调生似生离死别似的深qíng款款,果然比我叫他亦非讨人喜欢多了,所以王爷表qíng温和地轻声安慰,眉眼舒展,没有半点打结的地方。
严管家的脸从寒冬一下子到酷暑,脸红激动地道:「这个宫藤死一百一千次不足惜,心狠手辣,我去救一郎少爷的时候,他浑身都是鞭伤,叫老奴……」他说着提起袖角擦了擦眼角。
我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噗嗤哧笑出了声。若是宫藤果然心狠手辣地处置,这一郎少爷还能这么玉树临风的站着么?
宫藤一生qíng痴,所以对痴qíng的人总能容让几分,对我是这样,大约对这位为了qíng人背叛家族师门的一郎也会宽待几分吧。
严管家气得羊角胡须直抖,他这个梁子我大概是结下了,一郎也是侧目而视,目光森冷,不过本奴才的仇人多如牛毛,也不差再多一位二位,所以我很潇洒的一转身走出大厅去了。
我回小厨房享用了我美美的中餐,那位chuī牛有川内第一厨之称的胖子,给我留了一道回锅ròu。ròu切得极薄,炸得也苏,拌上一点醇香的郫县豆瓣与王府里自制的辣油,跟内地运来的京白元葱一炒,香气四溢,喜得我一连吞了两大碗米饭,连一奴才来唤我去亦非王爷那儿吃饭,我也没顾得上。
不过坦白地讲,说他是川内第一厨肯定是一些夸张了,亦家的人对饮食从来不太讲究,当年亦仁请我吃饭,也不过是一碗小米粥加一点腌制的青菜,一碟子酱瓜,跟二、三十粒油炸花生米而已。害得我后来出了府,半夜里像头láng似的找吃的。
亦非虽然是众位亦家子孙中最有钱的,但也食用简单,唯一不同的是他酷爱吃辣。我记得他最爱吃的是榆钱饭拌辣油,外带一碗糙茶汤,至多放一点上好的板油在里面。呃……所以我也不去跟人家争爱吃的了。
酒足饭饱我就回了自己的狗窝,原本吃了就睡是本奴才最大的长处,但是在chuáng上翻来覆去也没有睡得着。于是拿来了一把梯子慢悠悠地爬到了屋顶上,裹着一件老棉袄晒太阳,对于我来说,才子与奴才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上梁的方式以及在梁上的衣着略有一些不同吧。戈壁滩上的太阳其实很烈,只是太过荒凉的大漠聚不住那温热。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总之后来睁开眼天已黑,夜空中有衣袂飘动声,我不由一笑,今天月黑风高,果然是一个出门旅行,上梁揭瓦的好日子。
那黑衣人轻轻落在我的身边,淡淡地道:「小师弟别来无恙?」
我转回头微笑道:「天底下还有你主子不知道的事qíng么?大师兄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师兄轻叹了一口气,走过来也坐下,将宝剑cha在身旁的瓦片中,道:「皇上总算对你不错,你当年被锦贵妃赶出府,若非遇上皇上,你又怎么会成为今天闻名天下文武全才的陈清秋?」
我听了淡淡地一笑,道:「若不是遇上他,我又怎么会是今天的顾九?」
师兄又叹了一口气,道:「你公平一点,这么多年,皇上三番两次要救你离开大漠,你就是要呆在这里……」
我转头去看他,道:「你知道为什么?」
师兄平静地看着我,我笑道:「因为我不想再欠亦仁的。」
师兄淡淡地道:「可是你早就不欠亦非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欠他的太多了,我欠他一条命……」
师兄冷冷地道:「可你也救过他!」
「但是我却听从亦仁的指令烧了他一船的火器,故意栽赃陷害于他,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害得他与宫藤家族jiāo恶?」
师兄微微沉沈默了一会儿,道:「主子让你选择的。」
我冷冷地道:「是啊,他确实给了我选择,选择我自己做,还是让别人去gān,他明知道我,又怎么会让亦非身处险境。亦仁从来如此,他让你办了事,还不会欠着你的,他让我去打击亦非,却又给了我救他的机会,可我即便救了亦非,却仍然欠着他的。」
师兄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你想太多了。」
我看着茫茫夜色中的戈壁滩道:「我又怎么能想不多,若非是我酒后抱着他嚷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枝,灼灼有辉光。他又怎么会陷于不能洁身自好的láng狈境地,最终于止于太子之位前一步之遥。
「亦容若非为了自己弟弟摆脱困境,以她公主的尊贵,岂会半夜邀请我,故意给自己制造jianqíng?我欠他的,实在太多太多……」
师兄沉沈默了很久,才道:「小秋,你知道你把亦非所有的失败都归结在了自己的头上。即便没有你,皇上也会让其他它人烧了亦非的火器,即便没有你,亦裕家族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亦非登上太子之位,所有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唯一不同的是,因为有了你,亦非有了一个可以名正言顺退出这场漩涡的理由。他到今天能平安无事,是因为你,小秋。」
他见我没有回话,就又轻轻地道:「你不要以为主子是想挣这个皇位,他有他的难处,你们还有退路,他完全没有退路。」他递给了我一张纸条,道:「我临行前主子给你写的纸条,他说你看了,会原谅他的一行作为。」
他拔出剑,转身走了,我展开那张纸条,只见上面写了挺公正的几个字:郑伯克段於于鄢。
我愣了一下,不由一笑,郑伯克段於于鄢是左传里的一则故事,讲得是郑庄公弟弟太叔段,郑庄公以不断退让的手段,让弟弟终于犯了谋反犯的大罪,才名正言顺地将弟弟下手除去。
亦仁是在表白自己不想当庄公,我不由哈哈大笑,亦家的这些皇子当真个个有趣,属亦仁为最。
我长叹了一口气,当年我帮亦仁,也许正是因为早就看出亦非绝对不是亦仁的对手吧,那是个天生要当皇帝的料子。
我从梯子爬了下来,摸了摸肚子忽然觉得又有一些饿了,想起小厨房天天会给一郎炖他爱吃的雪蛤,琢磨着该炖到时候了,于是高高兴兴地向小厨房走去。
我刚要从抄手廊穿出去,却听花园里安宁那清脆冰冷的声音道:「我叫你去池塘里把我的球捡出来,你没听到吗?」
然后是一郎忍气的声音,道:「我去叫人来替郡主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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