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生在案几另一侧的红木椅上坐下,眸光一转便看到素缎上的那只手,纤瘦得略显伶仃,肤色透明,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皮下青色的血脉,景生蓦地皱紧眉头,心头滑过剧痛,好像整个心脏都被一刀刨开了似的,这种突如其来的伤痛令人惊骇,好在他的脸上涂满易容的颜料,根本分辨不出任何面色的变化,景生暗自运功,努力平抑着激dàng的qíng绪,他轻吸口气,便毅然伸出手指抚上那抹皓腕。
明霄一惊,手腕轻抖,就要撤回手掌,双福关切地趋近前去,却听那老朽哑声叮嘱:“殿下莫动。”语音低沉但语气却相当威严,双福不禁踟蹰地停下了脚步。
明霄没有再动,静如止水的面容却起了一丝微波,他点漆般秀长的眉头轻轻蹙起,无神的杏子眼向着景生转了过去,景生本在专注地诊脉,虽感到了他空dòng徒劳的注视,也不敢稍稍抬眸凝望,仿佛……即使是青鸾的盲视也足以令他分神慌乱,以致手指上切触到的细微感觉全功尽弃。景生凝神静气,将全副心神灌注于四根手指之上,纤毫必察,已浑然忘我,不知是过了片刻,还是永久,时间仿佛早已凝固,空气中也似融入了铅块,无比沉重,双福和书研都静肃而立,呼吸轻而深长,生怕一个不小心搅饶了那四根手指的触觉,在那指尖儿上似乎凝聚了千钧之力,又似轻若飘羽。
明霄此时也将全部感觉调动起来,聚结于腕上的那一线,那一线肌肤正被轻轻点触,按压,虽只有几点,但那感觉……那感觉似曾相识……那温暖而坚持的触点……如此令人心安……好像具有魔力……就是将身家xing命全部jiāo付……也甘之如饴……,明霄于瞬间陷入迷茫,恍惚地想更深切地体会那抹温暖,却不料手腕上一空,倏地就失去了那指尖儿的碰触,“书研,可以开方了。”景生撤回手指,心里奇异地感觉恋恋不舍,不禁暗惊,——难道自己竟yù渴到这种程度了,连一节瘦弱的手腕也能引起无限的贪恋?
双福和秦书研都松了口气,明霄却怅然若失地低下了头,随即就抿紧双唇,仿佛是痛悔自己一时的恍惚,只略一迟疑,明霄就站起身,似乎是想要离开这个令人神思不属的厅堂,双福见状赶紧走上前去,既然已经诊完脉那殿下还是不要在此逗留为好。
“殿下请留步,请问殿下可有气短乏力,头眩耳鸣之症。”景生看着转身yù走的青鸾,他的神色变幻不定,似有万千心事yù诉不能。
明霄依然没有说话,只默默点头,却没有再离开,站在花架前,一束苍兰就盛开在他的肩侧,暗吐芳华。景生轻吸口气,总觉得难以将视线从他的身上掉开,只得微垂眼眸,斟酌着说道:“殿下面色枯苍,自汗,气短乏力,头眩耳鸣,心跳,失眠,这都是气血两失之症,若不同时补益气血,恐眼疾难愈。”
“——哦?那当如何呢?”双福眼眸微瞪,盯视着满脸皱纹的老太医,“宫内御医也是如此说法,补药吃了无数,但殿下的qíng况却毫无起色。”
景生点点头,轻叹道:“他连正常的饮食都不能保证,又如何能吃药呢?这就是虚不受补,邪气盘缠尚未退尽,正气虚无,不能接受补药,此时便应缓补,不易峻补,更应药食兼顾。”
“这个道理好虽好,但实行起来却有困难,殿下常常食不下咽,不知如何才能做到药食兼顾。”双福立刻答话,其实这根本就是心病,没有那贴心药,又怎能痊愈呢。
景生也早已想到了此点,不知怎的,心中竟隐隐地嫉妒那位死去的承徽,不知他是怎样神仙似的人,令明青鸾如此肝肠寸断,寝食难安!
“不知殿下可吃牛rǔ?”景生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个绝妙的补中益气的食谱。
明霄呆了一瞬,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双福困惑地望着周洲,——谨慎地答道:“殿下能食牛rǔ,但南楚并无牧业,宫中平时也不常备新鲜牛rǔ,所以,所食有限。”
景生想了想便展颜淡笑道:“殿下此时寓居夏阳养病,夏阳有王山牧场,所产牛rǔ醇厚甘甜,常年供给大内,是补益气血的好食材,殿下不妨多用。”
双福牢记在心,而默立一侧的明霄不知为何,竟没有再转身离去,他静悄悄地站在花前,阁门外清风蓬勃,chuī涌而入,带着股金秋特有的慡朗味道,他颊边的发丝,翩跹飞舞,如缕缕玄色锦线,蓦地扑入胸中,缠裹住景生妄动的心,这突如其来的纠缠令他措手不及,景生轻退半步,勉力掉开视线,迅速准确地口述药方,由秦书研笔录下来。
“公公,此方可以一直服用,直到殿下能目视微光,药量即可减去三成,依此类推,随着视力逐渐恢复,药量递减,我的弟子已在药方下写明了服用方法。”景生又想了想,毅然说道:“至于牛rǔ的食用方法,我晚些时候会遣人送到府上的,如此我们便告辞了。”说着景生便向明霄微施一礼,转身走向阁门,在与明霄擦肩而过时,蓦地,听到他清越悠扬的声音:“谢谢你的诊治。”寥寥片言只语,但却如大棒猛地砸在景生的心上,痛彻心肺,“殿下太客气,不用谢了。”沙哑着嗓子,景生qiáng抑心痛,勉qiáng地回答,毫不迟疑地与他错身而过,青鸾,像抹雪白的幻影,被留在了身后。
时间缓慢地流逝,曲廊上已空无一人,明霄怔怔地转向双福站立的方向,轻声询问:“他……那个周洲……是何等样人……”
双福微愣,不知为何青鸾有此一问,回想着周洲的一举一动,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出了纰漏,但一时又想不清楚,只得谨慎地答道:“他看起来年约五旬,相貌虽清癯但也无甚特别,只是寻常儒医的做派,好像……好像还有点自命清高……果然就如旁人所说的一般……”
——哦?明霄拧着双眉慢慢地来回踱步,怎么……又是一个老人家……!心里泛起迷茫的思绪,无意识地以左手轻轻抚触着右手腕,刚才……刚才那一线上的几个触点,明明温暖而坚定,虽然只是毫微之感但也足以令人依恋,这个突如其来的感想令他悚然而惊,身上滚过一波波苦涩寒凉,难道……难道自己真的狂想入魔了吗?为何自从到了夏阳就频频失控,幻觉不断呢?为何这两日总是心有所感,神思恍惚呢?
“周洲的那个弟子倒是相貌清俊,仪表不凡,看着和他老师颇不相配,也不知是如何投入他的门下的。不过,我看这位周太医倒不像是徒有虚名,他诊病时态度严谨,开方也很慎重,应该是确有实才。”双福补充着,仍然觉得有一丝纳罕,刚才那位布袍少年,气宇轩昂,却对老朽周洲言听计从,看着确实有点稀奇。
明霄拢着双肩,有点瑟缩,迎着朦朦胧胧的一点淡光向外走去,不想双喜却迎面走来,差点与明霄撞个满怀,“——哎呀,殿下,”双喜惊叫出声,赶紧收住脚步。双福眼睛立瞪着,上去就要给他一拂尘,“真是越大越不长进,走个路也毛毛糙糙的,周太医送出府了,诊金可付?”
双喜缩身站在门边,喘口气,低声回话道:“我一直将老太医送到府门口,诊金早就封好了,jiāo给他的徒弟了。”抬袖抹了把汗,双喜脸现疑惑:“差点忘了说呢,刚才送周太医出府时,恰好遇到来请安的驿馆协办,他一见周太医的那位徒弟就愣住了,就差没拉着人家问安呢,后来我问他,他才吱吱呜呜地说那人……那人……”
“那人如何——”双福不耐烦,举起拂尘敲敲双喜的肩膀。
“他说那人是大夏今年的新科状元!”双喜喘足一口气,惊爆秘闻。
——啊?!明霄和双福齐齐惊叹,这——这怎么可能呢?
“那协办老眼昏花的,我看他八成是认错了人。”过了片刻,双福就断然否决。
“他说周洲的徒弟是新科状元还是说周洲?”明霄似乎没有听清,古怪地追问。
“他说周老太医的徒弟是大夏今年的新科状元。”双喜再次确认,心里暗笑,那周洲看起来七老八十的,怎么可能是状元呢。
“双喜,你去把那人带来,我要亲自问话。”明霄不理会双福的定论,沉声吩咐,那师徒俩却都大吃一惊,别说是一个驿馆协办了,自惨事发生以来,青鸾殿下还未接见过外臣,除了许君翔,因为他是水师提督,与海防息息相关,今日真是奇哉怪也,殿下竟然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随口之言接见驿馆协办!
“殿下,您……那是个微末小吏……您……确定要见?”双福小心翼翼地征询着,眼睛不由得又瞪向双喜,都是这个不长眼的小子,净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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