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天旋地转,这奇异的世界仿佛要崩塌,剧烈震颤一阵子,一切又平静如前。绛尘回过神,定睛看见脚下的怪物已没了踪影,四周白茫茫一片混沌,仿佛盘古开天人世尚不分明。在无际的苍白中,盘腿坐着一个模糊地身影,远远瞧着看不清面目,那脸孔被一片虚影遮掩着,待yīn影消散开来,定神瞧清对方的样貌,乍一看似曾相识,好像过去熟识的亲友,隔着无形的距离遥不可及,只留下一抹淡淡的痕迹覆在心上,然而仔细辨识又分明是陌路,面上拢着一层淡薄的水汽,眉眼随着波纹微微颤抖,jīng气魂魄飘渺虚无,仿佛跟谁都相像,又哪个也不是。绛尘大吃一惊倒退几步,认出这一团yīn影竟是鬼王的真身,不知为何脱出寥付伯的ròu身来到此处。他满面惨白惊魂未定,皱起眉头低声问:“那缸里的和尚虽有法力,却未及如此cao盘的气候,原来一切都是由你筹谋,难怪罗家上下怪异横出,连同那东西也追寻过来,也是你做的手脚?”鬼王模糊着脸孔,偏着脑袋吃吃笑道:“横竖咱们也算师徒一场,你怎么拿这些莫须有冤枉我,那和尚受罗弶迫害,日日在缸中念经诅咒,奈何自己道法虚微,空怀着一腔毒怨难以报复,我日日在宅子里窝着闲极无聊,才有心帮他一把,做出罗家这一场。然而那东西却实非由我招致,怪只怪你跟那个鬼凑在一起,又赶上罗家如此的境地,自然引来一些有的没有的……原本就是子虚乌有,既然躲不得,避不过,你也只当看不见,何苦白白劳神费力。”
太阳透过乌云,明媚光辉洒满大地,映得满地落雪晶莹耀眼,这宅子yīn沉多日,大雪降后终于迎来晴朗。罗祝倒在雪地上,一直没有爬起来,殷红鲜血染透了身下的雪白,四下的下人不敢走进院子,罗礼敞开门,让阳光透进屋,坐在桌旁不知在想什么。房门敞开着,冷风卷着雪花刮进屋里,湛华缩一锁脖子,想将门合掩,一只脚刚踏入光晕,不禁感觉微微刺痛,忽然想起自己毕竟是个鬼,钟二郎不在身边时更见不得光明,只得又默默退进黑暗里。他抬头朝着罗礼瞟一眼,目光被某一处吸引,脸上忽然露出无比的惊愕,半张着嘴瞧了半晌,瞪大眼睛颤声道:“二……二爷!你没有……影子……”罗礼微微一愣,低下头朝自己身周看去,他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柔光,好像沐浴在一片金色的水流,脚下却无法投出yīn影。湛华深吸一口气,从几案上端起一面镜子,镜面映在他自己脸上,照出一具灰白的骷髅,他将镜子小心翼翼端到罗礼面前,听着对方轻轻叹一声,一颗心坠进冰冷的深渊。湛华满心糊涂拿开镜子,只能默默替罗礼伤心,却不知道罗祝从雪地里缓缓立起身,踩着积雪摇摇晃晃迈进屋里。“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渐渐近及身旁,罗礼抬头看见对方,抿着嘴轻声道:“我想起来了,哥哥,原来咱们都死了。你还争什么。”
罗祝的伤口不再流血,身体却依然疼痛入裂,他费尽力气挪到罗礼身边,想要张开手臂拥抱住对方,却见罗礼的身体在阳光中越来越淡,好像一抹浅浅的墨迹被水流冲刷,最后再没有一毫痕迹。他再低头瞧着自己,也是沐浴在一片金光中,身下没有一痕yīn影。待罗祝的身形也被阳光渐渐打散了,他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和罗礼才是留恋人间不肯散去的影子。
第90章
混沌的世界万籁俱寂,鬼王侧耳朝着外面细细倾听,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仿佛刚刚逛了一趟花园子,气定神闲站起身,迈开步子从绛尘身旁擦肩过去。绛尘回头定定瞧着他,眼见鬼王渐渐走进一团绚烂光亮中,璀璨光亮照得眼睛睁不开,朦胧中似乎看到他手中牵着个孩子,头也不回朝远方匆匆行去。他朝着那越发模糊的剪影痴痴凝望,一颗心不知碰撞至何处,身上好像过了电一般,禁不住狠狠打着冷战,肌ròu骨骼脱离神经支配,全身抽搐瘫倒在地上。他仿佛陷进一潭胶着淤泥中,在迷梦中挣扎难行,周遭好像笼上一层水,围绕着身体dàng开一圈圈涟漪。眼前的一切好似被清涤gān净,绛尘凝神屏息瞧着四周,模糊的yīn影从他身边静静散去,刹那之间风平làng静,真实的世界透过虚无终于袒露出来,他感觉自己从某处静静走出来,耳边响起昔日喃喃细语,万丈阳光照耀在身上。绛尘没来由又打个寒战,抬头打量四周,却见自己仍然置身于当日做法的正殿中,侍童道众早已散去,只剩他独自神qíng恍惚流连于此。
绛尘镇定jīng神迈步离开正殿,一条腿尚未踏出高高的门槛,却见罗栋穿着暗纹新褂子,chūn风得意迎将上来,一双眼睛望着自己难抑喜色,转而又垂下头,摇着脑袋默默叹道:“我寻遍了宅子,终于找到您。老法师坐化了,难为他在罗家受尽折难,如今终于能够脱离苦海。恳求道长再次开坛做法,以慰这一家冤魂冤鬼不眠不甘。”绛尘在黑暗中呆久了,尚不习惯人间嘈杂明媚,他扶着案桌深吸一口气,糊里糊涂尚未说出话,却听罗栋又含笑道:“当日老法师与祖父结下怨仇,被困于缸中生不如死,便日日诉念经文诅咒罗家,也不知是那咒念日久天长召应上天,还是罗家生死有命福寿应当,后来祖父果然发急病死去,两位叔叔也位了家业大打出手,听人说罗二爷she伤大爷后,一气之下搬出宅子,将名下家产舍给大爷,自己在海上买一座小岛居住,发誓有生之年再不回陆上。二爷走后,大爷身受箭伤不愿医治,讳疾忌医落下病根,几年后不堪伤病含恨死去。二爷远离尘烟做人间散仙,养一群娇妻美妾日夜笙歌,他身体本就是qiáng弩之末,哪受得了日久天长酒色浸yín,三年前终于撒手人寰,尸身便葬在海岛,至死也不愿意回罗家。”
绛尘昏昏沉沉听着他说话,脑袋里面嗡嗡作响,意识浮出深深的记忆,抬头瞧向大门外,仿佛看到鬼王朝他招着手。罗栋瞧不出他心不在焉,仍是搓着手兴致勃勃道:“罗氏父子虽已死去,和尚却仍被关在庙里苟延残喘,满心怨毒无以慰藉,仍是日日夜夜哀声诅咒,祈求上苍降罪罗家,让那父子三人饱受人世折磨,日复一日永无止境,哪怕ròu身魂魄皈依尘土,也要揪出揪出他们的影子继续受过。后来罗家渐渐堙没,罗氏子嗣搬出祖宅另谋出路,偌大的老宅只有我独自守着,不知从何时起,宅院中引来一群魑魑魍魉,仿佛穿越生死时光,穿上霓裳扮作旧时模样。我起先只以为宅里埋了死人yīn气深重,难面要引来路上孤魂野鬼,哪知那一群东西竟真应了和尚的经咒,死人亡魂早已入轮回,老和尚却寻得故人的影子困于宅中,将曾经所生祸事重演一遍,再受一次生离死别之苦。”罗栋合拳长揖道:“幸而有您做法为罗家出去妖惑,如今和尚终于归天,先祖们的影子也能再得安宁,不枉我承受列祖恩德,九泉之下也能瞑目。只是罗家现在仍是座空宅,二爷死后将身下产业jiāo给他的宠妾,倒叫正经罗氏苦不堪言。法师是天上神仙转世凡间,定然不能瞧着如此不闻不问,还望您出谋划策助我重整旗鼓再振家业……”绛尘头晕脑胀依稀明白他的用意,四白眼朝着罗栋飞快扫过,沉着面孔冷笑道:“我向来只顾死人的事qíng,哪有功夫瞧活人争名夺利!”
屋外面阳光明媚,房中却仍积攒着一冬的yīn凉,湛华立在角落的yīn影中,目不转睛瞧着罗家兄弟在自己面前消散殆尽,不知之前所有悲欢离合是自己发了癔,还是没留神闯进别人的梦中。他避开光线挪到chuáng前,心肝脾胃攒做一团,浸泡进冰凉的苦涩,再无力气思索其中因果qíng仇,终于筋疲力尽全身瘫软,任凭眼皮沉甸甸坠下来,一边思量自己如何走出宅子,一边义无反顾坠入无边的昏沉。朦胧中仿佛听见有人在身旁微微召唤,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好像一只手微微抚摸在他身上,将房里坠下的尘埃吊子默默掸开。湛华越发沉迷进这一场睡眠,梦中有人狠狠扯着他,他胆战心惊什么也不敢想,只顾闷头拼命往前跑,不知不觉闯进一片树林中,身前矗立着罗家门前镇宅的大树,有一个孩子踢掉了鞋奋力朝树上攀爬,伸出手去折枝上的绿叶,一脚踩空忽然摔下去。孩子满脸煞白高声呼喊“哥哥啊!”一个身影从树下闪出来,张开双臂将他接在怀里。湛华猛然睁开眼,坐起身体呆呆怔住,案台上的白玉瓶子渗着幽幽的惨白,好像刀刃上的寒光投进心里。他张开嘴大口喘着气,攥紧棉被不停打冷战,肩膀上仿佛压着一只手,让他身体僵麻动弹不得,然而身后仿佛有人静静瞧着他,湛华咬牙切齿费力转过身,却见外面投出一片金色的光晕,钟二郎撑着伞缓缓踱进屋。
湛华瞪大眼睛瞧了半晌,忽然张嘴大骂道:“cao你妈的王八蛋,现在才滚来!”钟二郎含笑走近他,拉起湛华迈出屋子,一只手轻轻牵着对方,另一只手撑起伞替湛华遮挡太阳。他走出几步悄悄往后看,见湛华垂着头不言不语,微微一怔调笑问:“不高兴?要我抱?”湛华抬起头看着他,双目澄澄低声道:“我一直都在等着你。”钟二不动声色咧嘴道:“我不是钟二,我是钟二郎的影子。这宅子里没有鬼,却住着无数死人的影子,钟二虽知你被困于此,奈何这里不知被什么把守,他费尽力气也混不进来,只得将影子从自己ròu身揭开,要我替他带你回去。”湛华这些日子受尽委屈,闻得对方并非钟二郎真身,不由胆大包天怒斥道:“少说屁话!还不快走!”钟二的影子一龇牙,连忙牵着他往前走。他两个怀着淡淡的欢喜大步朝前走,罗家里一砖一木霉腐味扑鼻,一分一秒都再呆不得。湛华越发靠在钟二的影子上,彼此的手紧紧相握,脉搏随着脚步猛烈搏动。迎面忽然撞上一个人,yīn沉着面孔挡在路前,湛华定睛朝前望去,看到对方却是多日不见的绛尘,面上蒙着一层别样的神qíng,遮在脸上仿佛似曾相识。他的心在胸前轻轻震颤,知道曾经的冤孽终究躲避不过,有一个名字呼之yù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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