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华原就惧怕钟大爷,如今见到对方yīn着一张脸,不禁唬得往后退去两三丈,满面通红全身僵直,恨不得将身体缩成一条线,小心翼翼滚进地dòng里,垂下脑袋不敢出大气。钟煌懒洋洋歪着头,瞧着湛华爱搭不理,原来钟大爷本就有无所不能的手段,先前因故化作成人姿态,可巧路上正撞着湛华,胆大妄为在地府横冲直撞,被yīn兵yīn将追杀得仓惶奔逃。过去弟弟守在身边时,他待这鬼魂尚留一分薄面,如今钟二郎被困进yīn司牢狱中,钟煌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见到湛华更加怒气不打一处来,奈何这鬼本为钟二一再陷入困境里,既是相遇总不能置若罔闻,只得出手救助将他送回人间。钟煌笃定了湛华吃过苦头再不会胡闹,必定安心留在人间界,回到房中与龙王继续玩闹,待到欢乐困乏相拥盹下去,迷迷糊糊正睡得黑甜,城外的差使突然来报,称自己放归人间的鬼魂竟又找回来。钟煌气急败坏坐起身,万般无奈只得舍下怀中温柔乡,龙王还紧紧缠在腰上,他小心翼翼拉扯开对方,不堤防被狠狠甩了一尾巴,顾不得疼匆匆跑出屋,一路上跌跌撞撞赶到城门,风急火急赶来迎接弟弟的心肝,面上颜色自然算不得好看。
湛华怯生生望一眼钟煌,眉头紧锁低声道:“哥哥,多谢您上一次出手搭救,也请救救钟二郎。”钟煌本是刀子嘴,满面轻蔑不以为然,挑起眉毛冷笑道:“你不必喊得这般亲昵,我当之有愧受用不起。钟二郎如今被押在阎王殿,好吃好喝服侍周到,他既是胆大包天招惹了鬼王,命途不济身死人手,横竖不过等待轮回再活一辈子,何言什么搭救不搭救。况且我也不过是区区阶下囚,纵是听你求破了喉咙,又有什么办法相救?”湛华几乎将脸埋到胸前,这鬼一路紧赶慢赶力尽筋疲,千难万难终于行过huáng泉,待立到城楼前,被森森铜墙铁壁压得抬不起头,恍惚间已明白大势已去,单凭自己绝进不了地府,一筹莫展心乱如麻,无限凄伤怆然悲痛。他凄凄然暗自思忖,心想这一次或许果真到了注定的劫数,与钟二的缘分业已销尽,彼此原该各奔东西,奈何一腔心思仍烫着皮囊,蚀心灼骨终不得解脱。湛华目光澄明缓缓抬起头,有一样东西从魂魄中缓缓抽出去,明知道自己一无所有,命里注定终究qiáng迫不得,恍然之间从头到脚孑然轻快,因为再没有顾及,心如死灰反倒勇往直前,经过困惑危难一波三折,言语上渐渐失去先前的斟酌客气,面目沉静凛然道:“我们往日过得太快活,时间像长了翅子从身边飞过去,有千言万语还未曾说,如今落到这田地,无论如何都要再见一次钟二郎。你若不愿意帮忙,我只有支身硬闯进城里,哪怕被千刀万剐永不超生,魂飞魄散终无悔恨。”
钟煌冷眼立在旁边不言语,湛华目光灼灼定神凝望,苍白脸上没有一丝神qíng,面目工整眉目清晰,皮肤凉彻几乎透明。他自死后从没像今日一般凛冽绝然,眼珠上仿佛凝着冰,身体宛若冰雕寒冱彻骨,开口便提到灰飞烟灭,言语轻快仿佛与己不相gān,眸子里波光粼粼,不动声色咄咄bī人。钟煌心中微微惊异,思量片刻冷冷笑道:“你不必故意出言挑衅,我也不是百无用处,自然能带你进城见钟二。然而万事万物都是不能随心所yù的,你原本不够资格走进地府中,倘若当真想见钟二郎,须得依照前世孽果历经因果惩治,待洗净铅华重归至忘台,沿途岸上风光无限,钟二郎兴许便等在那里,你们有缘定能够相见。”湛华听话上前一步走,钟煌目光闪烁继续道:“如若你们见不到,你只有独自去投胎,下一世却不能再生做人类,化为蜉蝣朝生暮亡,从此断了所有怀念的yù想。然而纵使你们再重逢,也不能确保还能在一起,万事全凭各自的造化,我只做个引路的,不会cha手到其中。”
钟煌飞快转过身,地府城门缓缓打开,湛华连忙追随上去,又听对方幽幽道:“难为你与钟二郎好一场,我但凡有余力也愿意帮一把,只是他毕竟被关在yīn司重地,守卫森严不能够轻易得见。倘若你改变主意不再去寻找,好像上一次直接到忘台投胎,我还可以替你布置。”钟大爷难得一次替人着想,湛华听罢想也不想摇头道:“我们呆在一起早已经习惯,少了他,再活一世也没意思。”钟煌扭过头看着湛华,对方迎上他的视线,目不转睛含笑道:“你在人间并未呆过多少年,哪里知道活着也是件痛苦的事qíng。”
钟煌唇角勾起一丝笑,回过头再不理湛华。他大步朝前身形飘忽,流苏长袖飘舞飞扬,匆匆走在昏黑地府中,好像空灵水仙轻轻摇曳,整个身体仿佛散淡淡的光芒,在无边黑暗中却亮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湛华像只飞蛾亦步亦趋紧随其后,眼瞧着钟煌的轮廓影影绰绰不甚分明,一会儿静悄悄挨在身前,转瞬又突然移至老远,遥遥望去仿佛一幅画,墨迹浅薄纸张脆弱,似是而非飘浮在眼前。身旁行过一列列鬼差,押解着鬼魂发送各阎王殿,偶尔恶狠狠瞥过来,yīn沉恻恻虎视眈眈。湛华已将一切置之度外,昂首扩胸目光凛然,不在乎自己会落得如何的下场,在森森地府中疾步穿行,纵使身旁鬼魂哀嚎刺入耳中,依然面不改色如入无人之境。除却魂魄受刑不支的惨叫,地狱深处宁寂如灰,各殿前面静静候着准备受审的鬼魂,差役严加看管,井井有序有条不紊。钟煌忍不住嘲笑道:“人间地狱都是一个样,少不得要受无数规矩道理整治,毗沙王最爱将各个死人摆到相宜的位置,殚jīng竭虑不容有一丝差池,兴许与钟二对付的鬼王是一路货。”
第105章
虽说湛华即要面临yīn司惩处,钟煌依然带他拐进另外一条蹊径,绕过前面诸多刑罚,进入平等王殿侧门。地狱原就yīn寒渗骨,一踏进王殿更觉全身冷得寒毛倒竖,脚底下仿佛踩着万年严冰,一股森气冲入骨髓。湛华缩起肩膀打个冷战,定睛打量殿内布置,眼前魇着漆黑混沌难辨分明,殷殷黑暗中似有无数头颅攒动晃dàng,大殿深处传来隐隐的惨叫,声音撞到墙壁又冲dàng回来,一声一声dàng漾在王殿之中长久难息,凄厉骇然不绝于耳。湛华不由微微慌乱,咬紧牙关镇定心神,顺着声响追望过去,远远的看见那边仿佛有一点火光颤动,浮动在黑暗深处好像一抹血,又似一把刀子突然捅进目眶里,溅出蜿蜒血迹爬满脸庞。钟煌指着鲜红火焰轻轻道:“你从平等王殿出去,搭上舟伐顺流而下,钟二郎就在轮转阎王殿附近,沿路或许能够见到他,你们便有一线转机。然而一旦彼此错过,你便只得独自进入下一间王殿,听从发配转入六道,依照我先前所言,永生永世不得超脱。”湛华怔怔瞧着远处的火光,知道那里定是必经的道路,心里茫芒然一片空dàng,毅然决然毫无动摇。
湛华义无反顾走进幽深黑暗中,身上冷得渐渐麻木,眼前混沌模糊伸手不见五指,双腿僵硬朝前迈,不知道下一步要踏到哪里,忽然“咔嚓”一声踩碎了什么,好像蹍在自己的骨头上。空气中传来隐隐的血腥,凄厉惨叫像刀子划破寂静,他不敢肯定自己听到什么,无数哀嚎经过喉咙爬满面庞,远处的火光微微颤抖,乍看下去竟有一付温暖的样子,在森森yīn暗中成了唯一的目的。无论前面等待着什么,这个鬼魂都笃定心念。湛华盯着火亮越发的行近,脚下的道路被朦胧火光微微照亮,周围渐渐不再yīn寒,腥臭味道却愈发浓重,混着热làng扑面而至,熏得头晕眼花看不清路面。待到几乎被热气蒸腾得受不住,湛华眉头紧锁勉qiáng睁开眼,那一团火热完全展露出全貌,地面竟有个半人深的坑,长宽约摸七八十丈,坑底铺满烙板燃烧得通红,远远望去似一片火海翻腾,烈焰灼烫能将一切烧成灰烬,。湛华目不转睛深吸一口气,相隔甚远朝坑中打量,整个大坑是一付pào烙刑具,灼炎之中头颅攒动,发送至此的魂魄在火坑中受刑,脚踩着pào烙挣扎嘶嚎,斑斑血迹留在坑中,满眼皆是耀目灼光,分不出哪里是血哪里是火焰。
大坑将前面的道路截断,越过阎王殿中pào烙刑罚,往前便是深殿的出口,钟二郎被关在对面轮转殿,偶尔出来活动腿脚,日复一日艰难度过,满脑子里还装着美梦,以为待到转世便能再见到湛华。他们被不甚遥远的距离阻隔开,湛华定定凝神望过去,义无反顾朝前迈步。热làng卷得他几乎站不住,皮肤被火光烤得灼疼,待到更加bī近火坑时,地狱惨象历历在目,无数鬼魂在烙板上翻滚跳跃,身体被烙得焦黑扭曲,皮ròu撕裂瞧不出形状,浓浓黑烟里卷着火烫的焦臭。湛华静静望向里面,迎着灼烫正准备跳入坑中,忽看到烙火中似乎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其他鬼魂在火上嘶叫翻滚,他却任由烙板灼烧懒于动弹,身体残破不成样子,立在火光中仿佛一俱焦黑的骷髅,声腔模糊面目全非,然而不知为何仍能被一眼识别出来。
不待湛华询问出声,那个魂魄转过头瞧向他,声音嘶哑神qínggān涸,目光浑浊含笑道:“时途多舛,命运无常,未想到竟能在此相遇故人……我几乎忘记自己的样子,湛华还能否辨出玉金秋?”湛华朝着对方细细打量,脑海中忆起昔日廖宅中发生的种种,眼前恍然浮现出玉金秋曾经的模样,梳着光光的头,穿件白绫褂子,藏在深宅之内寻机复仇,如今却只剩一具焦骨,不禁五味杂陈微微颔首。玉金秋的亡魂长舒一口气,捂住胸口安下心来,他因在世时犯下杀戮重罪,死后发送平等王殿遭受pào烙酷刑,一心一意偿还过去的孽债,希望能为廖付伯积福延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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