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帝看了他眼睛半晌,微微一叹,道:“你说谎话,倒是毫不心虚。”
他忽然手臂上加劲,低声道:“再靠近一点,让我抱抱你。”林凤致便靠到他怀里去,只觉皇帝全身都在颤抖,声音也是发颤,问道:“如林卿这等人,想是不曾受欺骗、被辜负过罢?”林凤致道:“回皇上话,微臣有过。”嘉平帝道:“倘若是一向信任看重的人……”林凤致沉默一刻,道:“也曾经是臣最信任、最敬重、最……爱戴的人。”
嘉平帝也没追问这是什么人,又问道:“卿家中有几个兄弟?”林凤致道:“回皇上话,微臣襁褓丧父,无有兄弟。”嘉平帝哦了一声,道:“卿原来恁地孤苦……卿之寡母独自抚育孤子成人,节义可叹,改日有暇,朕替卿下旨旌奖。”林凤致道:“谢圣上天恩,只是却不必了。”他顿了一顿,声音平淡,又道:“臣母在臣孩提之时便改嫁而去,并无守节抚育之事,不敢虚叨圣恩。”
嘉平帝忽然无声的笑了,林凤致只觉他气息喷在自己颈中,夹着微微急促的喘气,说道:“却原来……世上多有无依无恃之人。”林凤致道:“民间百姓,多是如此,无足为奇。”嘉平帝轻声笑道:“原来是无足为奇的事,倒是朕少见而多怪了。”
林凤致知道皇帝xing格柔懦,今日与太后争执之事定然对他刺激甚深,正要解劝,嘉平帝又道:“朕的家事,朝廷共知;而我的心事,却自来难有人知道……朕一出生便为太子,然而因为幼患喘疾,体质孱弱,父皇一直有废立之意,母后也不喜我,这些事体,卿想必知晓。”
林凤致对这等宫闱之事不敢置喙,只有沉默着洗耳恭听。嘉平帝慢慢的道:“其实当初父皇想要废太子的时候,我私心里,原本是松了一口气的。我自幼体弱,怕和人争,更何况和阿螭争……小时候,别的兄弟因我是太子,都敬我远我怕我,背后却又悄悄嘲笑我,惟有阿螭,同我是一母所生,本来就亲近些,而且母后又极宠爱他,父皇最看重他,惟有他,全不用忌惮我的什么太子身份,跟我一道读书一道嬉戏,百无禁忌……卿无兄弟,或许不懂得这手足天伦之乐罢。”林凤致轻轻应了一声:“是。”
嘉平帝道:“当年因废立之议,闹得满朝纷争,最后却是阿螭一言而打消了父皇母后的主意,那年他才六岁,向父皇说:‘只要哥哥好,阿螭才不要做什么太子。’——这一句话,我一辈子都记得;因为这一句话……如今他便是再叛我负我,我也不能怨怪,因为,本来就是我得了他该得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qiáng笑,声音极是凄苦,林凤致便劝道:“拥立豫王云云,本是俞汝成一党打出的幌子,与王爷本无gān系,豫王不至于辜负陛下,圣上还宜宽心保重。”嘉平帝身体颤抖,说道:“我何尝不曾想过,阿螭若是想要,就给他算了!可是偏偏……坐上这个位置,便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做太子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做了皇帝,愈发是这样。当年朕才登基,只说了一次立皇太弟之议,群臣登时分党结派,jiāo相攻讦,闹得不可开jiāo。一味劝谏,朕还可以一意孤行,却不敢让他们拿了这事做了由头,朝中分裂。”林凤致正色道:“皇上所虑甚是,立储是天下根本,每朝每代各有制度,轻易更变,必启后代祸乱之源。”
君臣二人不再说话,一时室中静默,只能听到殿上铜壶滴漏,轻微的一声一声,仿佛滴在人心头一样。林凤致任皇帝抱着,感觉到他的身体渐渐从颤抖到平静,呼吸也渐渐由急促到平稳,此刻肌肤相亲,体温相融,呼吸相闻,这光景本该极其暧昧,一时却只觉得惟有安宁之感。他本来微微绷着的身体不由慢慢放松,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嘉平帝也在微微叹气,低低的道:“你真暖和,我曾抱过你,那是什么光景?可惜……醉糊涂了,全不记得了。”林凤致垂下头,半晌淡笑道:“微臣也不记得了。”
窗外夜风掠过,轻微的瑟瑟作响,想是又落了一阵严霜。冬夜漫漫,深宫寂寂,谁料得还有这般相依相偎的温暖。
然而这是相恋呢,还是相怜呢?
林凤致忽然有点恍惚,有点迟疑,却静静的道:“四更天了,请皇上安歇吧。明日朝堂,必定又是一番攘乱,还得应付。”
第10章
出乎林凤致意料的是,那三封措辞严厉的诏书颁发下去之后,竟然一连两日朝堂非但不曾攘乱,反而一齐噤声不响,就象往蛙声乱噪的池塘里丢了一块石头之后,登时群蛙齐喑。看来群臣是被皇帝这次突如其来的发飙,给狠狠的镇了一下。直到第三日,才有回过神来的科道台谏诸官,开始上疏,同时被嘉平帝斥责的内阁与吏部、兵部诸臣,也一个接一个的奉上奏章,一面认罪,一面分辩,大有重新哓哓不服之势。
于是林凤致给皇帝出主意,首先将诸臣的认罪分辩奏疏按住留中不发,接着便将台谏的谏章与弹劾抄送转发各部议处,尤其是所弹何部何人,便专门加上批语特地发送过去,勒令分说。这一下群臣非但莫测上意,而且纷然惶乱,六部诸科道顿时各护其主,jiāo章互劾,无非都是指责对方诬蔑好人,自家清白无辜的说话。朝房沉寂数日之后,一下子又是弹章雪片价飞来,弄得重新回来上班的内阁大臣们眼花缭乱,头绪难寻。最后呈送到御前的折子,连篇累牍都是无聊攻讦,jī毛蒜皮都拿来大做文章,读得病榻上的嘉平帝一边不胜其烦,一边不禁失笑,对林凤致摇头道:“卿真不愧是翰林院里历练出来,熟知朝堂习气——只是这也太混乱了!”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被嘉平帝准了辞呈的兵部尚书朱光秉终于做完jiāo接,正式退职,而朝廷要求官员推荐接任者的征诏,却又拖了几日,才由兵部诸员共同拟了一篇推荐名单上来。林凤致将开列的官员履历一一读给皇帝听,嘉平帝皱眉道:“怎么好象都是俞汝成的门生亲信?难道兵部竟被把持至此?”林凤致答了声是,却随手点了一个名字,笑道:“皇上就将此人履历发到吏部去勘合,不要紧,决不会成的。”
果然吏部立刻将该名官员的履历挑出无数刺来,发回御前请求重定,原来此人出身户部,旧日曾是俞汝成的属下,户部却同吏部颇有不合,这回部门jiāo相攻讦,两部正打嘴仗打得痛快,如何不赶忙公报私仇,党同伐异?于是嘉平帝顺水推舟责令吏部也进一份推荐名单,将可选之清白勤谨的官员择而列出,重新圈定一个发落,通过勘合。这回却是兵部不肯依了,委任状颁下送到兵部之后,拥有驳回权的兵部所属科道,随即以“该员素无官声,未娴军务,难当大任”为由将诏令封驳退回,拒绝签发。
转瞬已到十月底,互相扯皮之下,兵部尚书始终定不了人选,京中都銮仪使却又来上疏劾兵部办事不力,居然入冬至今还未将禁军各营军士的火炭银与寒衣款审核批发,嘉平帝切旨责成兵部中暂摄主职事务的左右侍郎,自二人以下全兵部官员各自罚俸一月。兵部便劾禁军各营统领实有侵吞兵饷之弊,弹章批了个“知”字后发下,京城守军营中顿时一片大哗。
满朝闹得jī飞狗跳的时候,豫王却一直留在宫中享清闲,每日就是去参见一下太后,探望一下皇兄,过得异常之逍遥自在。太后自从上次被皇帝顶了嘴,怒得非同小可,然而本朝严训,后宫不得gān政,再是恼怒,也没法qiáng行将皇帝宠的那个佞臣直接赶走,只能天天向王儿唉声叹气,不给偶尔来定省的皇帝好脸色看。嘉平帝本来与母后有些疏离,又被刘后也旁敲侧击的劝谏了几句,愈发心烦,索xing以天冷喘重为由,搬到养心殿不再回寝宫,林凤致则因每夜同皇帝拟诏议事,忙到深夜,便赐留宿,原本他便有yín邪惑主之讥,这一下更被哄传擅房专宠,以至皇帝冷落六宫,于是后宫怨声载道,朝廷大臣各派间攻讦得不可开jiāo之际,也不忘jiāo章弹劾,苦谏君王。
豫王来看望皇兄,每次都见他愈发疲惫了些,和自己说闲话,说着说着便神思飘忽,沉默下来,于是也不好过于打扰。至于林凤致,却是十有八九回见不到人影,一问才知道他最近长日不是在朝房,便是去翰林院,公务忙得脚不点地,看起来又要有什么大动作了。在豫王眼里,却不免觉得对方有故意躲着自己之嫌。
于是豫王遵循“岸不就船,船去靠岸”这句俗语,亲自向翰林院驾到去寻林凤致。此刻是清晨,翰林院正是上值时候,豫王带着随从走到文书阁的台阶下,却听里面嗡然一声,喧哗四起,接着阁门大开,翰林官们三三两两都走了出来,嘴里还在议论纷纷。豫王料想林凤致不会便走,懒得和别人招呼,于是先往影壁后一躲,等人都散尽了,这才重新抬脚进阁,四顾一看,果然见到林凤致坐在南边窗下悠然喝茶,阁中除了侍侯的杂役文吏之外,却另外还剩二名官员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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