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螭看着他急匆匆出去,才问林凤致道:“来的是谁?你也认识?”林凤致奇道:“你不认识?还是你家亲戚——刘阁老之子,刘楝刘嘉木,算来是你表侄。”殷螭想了一想,恍然道:“是刘崇义的儿子?不对,我记得刘崇义一直无子,至少我在朝升他入内阁的时候,他还膝下荒凉,就算以后生了,如今最多七八岁,就能来拜谒了?”林凤致道:“嘉木世兄不是刘阁老亲生,乃是刘太师的幼子,出继给兄弟为嗣的,今年大约是弱冠年纪了罢。”
其实刘崇义被称“阁老”,却只是前阁老而已,他在永建朝入了内阁,清和三年一度升至首辅,乃是世代武职的刘氏家族中弃武习文攀至顶峰的夺目明星,却也只是昙花一现,到清和五年便在文臣的攻讦战中落败,辞相归里,此后一直冠带闲住在京城。至于刘崇义败退出官场,未必没有林凤致一派在背后的推手作用,林凤致当然并不提起,殷螭也懒得说破。
殷螭素来是个好事之徒,觉得徐翰接待这位刘公子的态度未免奇异,哪能不去探究竟?笑道:“原来是刘家小十四,我记得他!那时他还未取字呢,从小文气,连弓都不会拉,怪不得刘秉忠送他给别人做儿子。”随手将书册丢给林凤致,怂恿道:“出去看看?”林凤致端坐不动,道:“何必多管闲事——窥探主人私事也非君子所为。”殷螭笑道:“你说过你不是君子的,而且我看看亲戚,也不叫窥探,走罢。”
林凤致被他硬拉出去,手中还抓着书卷。殷螭深通偷窥之道,找借口支开徐家下人,轻手轻脚摸至客厅,自大厅后门入去,绕到屏风背后,支楞耳朵听厅上说话。
但厅中只是静默无声,过了半晌,才听一个声音叹息道:“满腔积郁,久yù抒于知己之前,却不道仲羽兄避嫌远膻,一至于此!今日原是弟来的不是了,就此告辞。”说着便是起立之声。
徐翰居然未出言挽留,只道了声:“嘉木兄慢走。”殷螭才发现赶到已是终场,好戏未曾看着,一急便重重跺一下靴子,大声道:“来的是小刘楝?还记得本王不?”
他拖着林凤致大踏步的走入去,满脸来认亲戚的热诚模样,只见已向门外而去的一个书生愕然回过头来,殷螭见他穿着襕衫,服色还是举人,未中进士,心道:“这孩子长到二十多岁,还是这般弱不禁风,恁地不象刘家人!”其实他也记不得这表侄小时候的模样,而刘楝也只是斯文白净而已,远远谈不上“弱不禁风”,只是殷螭一直颇恨刘秉忠,不免连带他的子侄也一律给贬评。
徐翰的脸色颇是难看,也不知道是跟刘楝有过口角,还是着恼殷螭过来搅场,却也只能起立引见:“这是靖王殿下,这是林太傅大人。”刘楝恭恭敬敬的拜了二人,便即道罪告辞。
殷螭不悦道:“怎么才见便走?我回京还未见过令尊,正要探问。”他所称的“令尊”自然是指刘楝的嗣父刘崇义而非生父刘秉忠,刘楝只是道了谢,说道:“家父托庇康健,不才未敢打扰徐兄府上会客,失礼告辞。”
他的神色也不甚自然,却是执礼甚恭,躬身倒退到厅门口,这才一揖到地转身而去。徐翰忽然唤了一声:“嘉木兄!”刘楝又一次回头,徐翰顿了一顿才道:“小弟实是失礼——有蒙嘉木兄亲来致贺,愧不敢当。”刘楝微微一笑,道:“仲羽兄不是早谦谢过了么,何必一再多礼?兄年初大喜之日,弟还要来叨一杯酒。”
徐翰道:“多谢嘉木兄美意,寒舍愧不敢领。”这句话分明是婉拒,刘楝笑容中不免有一丝苦涩,道:“八年知己,竟然遭兄鄙薄如此?”徐翰道:“不敢,盼兄好自为之。”刘楝便只一颔首,道了句:“仲羽,谢你良言,刘楝就此别过。”这一句话声音极轻,尾音微带模糊,行动却不再拖泥带水,一径去了。
他这最后一句话未曾称“兄”,只呼了徐翰的字,仿佛还带旧日友qíng,徐翰这个直慡人也不禁怅然若失了一刻,随即转过身来向殷林二人谢过有失招待之罪。殷螭当然居之不疑,林凤致说了几句谦辞,忽道:“仲羽世兄,我来京仓促,家中无书,无以打发闲暇,不知可否借几卷书籍破我寂寥?嗯……这卷时曲填得颇有意趣,我便不客气告借了。”
徐翰才看清他所执书册的题签,却是殷螭在蝴蝶厅中乱翻后又丢弃给林凤致的,他的神qíng一时微微有点怪异,却也没说什么,只道:“年伯既然赏鉴此书,不妨将去。”林凤致又说了些客套话,见徐照仍然未归,便即辞去。徐翰挽留用膳不果,于是亲自送出府门去。
殷螭当然跟着林凤致一道走,并且便轿还故意贴着林凤致的官轿而行,林凤致好不耐烦,揭帘向他道:“请王爷回驾罢,下官还有公事。”殷螭笑道:“天大的事也比不上到了时辰要用膳——林大人,你上次可是答应了谢我一顿酒,正好今日巧遇,不妨兑现。”林凤致道:“那好,便等下官写了帖子,送去丰乐楼让他们先行备办,再请来叶、杜几位阁老作陪。午膳业已来不及了,便请晚上驾到。”殷螭叫道:“这等没味道的宴席我才不要!我也不敲你竹杠,咱们换了便装,去小酌两杯不成么?我还真没跟你一道喝过酒。”林凤致道:“那么等下官回宅换衣,王爷也请回营换过服色——一来一去,午膳已误,还是晚上罢。”殷螭洋洋笑道:“少来推托,我带了便装在轿里!眼下便一道去你家换衣,然后走去丰乐楼不是正好?我才不会教你推三阻四给骗过!”
林凤致委实拿他毫无办法,只好叹着气放下轿帘,两乘轿子一前一后回到太傅府,殷螭终于死皮赖脸跟了他进去,一道在林凤致通常休憩的书房内卸了大衣服,换成平常缙绅服色出门。
林凤致一直拿着自徐家借来的那册书,换衣时随手放在书架上,殷螭便要讨便宜,笑道:“我拿给你的,你便要讨了来?可别说你真的爱看——你这正经人几曾读什么时曲?”林凤致心道你真自作多qíng,指着书册道:“你可知这时曲是谁的作品?”殷螭根本连封面都不曾细看,这时晃了一眼,念道:“《寒绝乐府》——什么人作的?我不曾听过。”林凤致道:“二十四番花信风,楝花风最后,自此寒绝——因此‘寒绝’之名,乃是刘楝的自号。刘公子早慧多才,清和初年便有‘文学神童’之誉,北曲歌词独步方今,这一册《寒绝乐府》在京中极是风行的。”说着翻开几页,道:“别的不说,只这一曲《万古愁》长歌,酣畅淋漓,声随泪下,便足以脍炙人口。”殷螭啧啧道:“富贵公子青chūn年少,有什么不足?竟然写个曲子都是‘万古愁’,真是吃饱了撑着!”
他们步行去酒楼,便自府侧角门出去,各带了一名随从在后面远远跟着,两人谈着话缓步转上大街。殷螭心想总说甜言蜜语未免腻味,何况林凤致又不肯接口,如今既然看见闲事,不妨拿来作谈资,于是仍然说着刘楝:“徐翰那小子,见到刘楝有似乌眼jī,倒不料他还收着人家的得意歌曲,莫不是从前有一腿,后来闹崩了?便似你和我?”林凤致好气又好笑,道:“世上哪有那么多龌龊事?刘公子与徐年侄各有家室,又都是圣贤门生,岂能学你这下流所为!”殷螭笑道:“是,我下流,你也跟我一道下流过的,就别装佯了。他们要不是有点勾当,刘楝做什么要跑来找徐翰?还作出一副凄凉的样子?”
林凤致对他专爱想龌龊事的作风一向无语,因为在议论别人,却不免多解释几句:“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刘公子同徐年侄乃是国子监的同舍,本是知jiāo,刘公子这些年来冤抑不舒,大约觉得徐年侄定能理会,孰知却不得谅解,心里难过也是有的——哪里是什么私qíng!”
京中这几日时晴时雪,这天难得放了一缕阳光,他们怕遇上熟人,只是低头在街角走着,靴底踏着未扫净的白雪,轻轻吱嘎作响。殷螭想要去携林凤致的手,林凤致却笼袖背着双手走,捉之不着,也只能叹气,问道:“冤抑?他一个相府公子,还有什么冤qíng?”林凤致瞧着他道:“你被关着固是不知,出来便不曾打听?也算当年轰动一时的科场案,刘阁老罢相,正是因此而起。”殷螭笑道:“我知道刘崇义被你们过桥抽板就够了,管那么细作甚?何况还只是牵丝扳藤的gān系。”
林凤致叹了口气,说道:“那是清和五年的事,那一年壬申科乡试,刘公子年少折桂,夺得顺天乡试第一名。然而那一年乡试颇有些管束不严,出榜后便由科道纠参,指出其中有几名录取的举人试卷有舞弊qíng状,恳请覆试考查——原本刘公子才华出众,得这状元头衔也是份中该当,但他身为首相之子,一举夺魁,到底嫌疑难明,因此科道官特地拈出他的名字来,称宰臣子弟抡元,委实令人疑信参半,何不请刘状元一并覆试,庶几清白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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