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林凤致索xing都不回家,回避不见——倒不是矫qíng,而是这时候若和殷螭会面,不管gān什么或没gān什么,都会给“靖王监国”一派找到借口,宣扬自己也是殷螭的支持者。殷螭也不是傻瓜,能够一边跑来揩油,一边算计名誉利益,那是何乐而不为?林凤致决不愿意让他得到这等便宜。
刘后又沉默了一晌,慢慢道:“有劳各位先生费心了……今日便拟诏罢!明日……哀家奉请太皇太后之命,沐浴斋戒,率六宫去拜太庙,誓与宗庙同生死。”
太皇太后病在深宫,奄奄yù绝,自然不能去拜太庙,所以只有太后率着六宫素服青衣而去。由于都是内眷,官员不便参与,却均在太庙之外,雁翅般排开行礼。庙内钟鼓齐鸣,哀响动天,使得远远驻足围观的市民们,也暂时放下了这几日痛斥朝廷的口吻,虔诚同拜起来。这一日又是yīn天,北风卷着未凝的积雪,粉尘般乱落,听说各关隘奇寒入骨,许多士兵都冻伤了,却还在拼命抵御着蛮族骑兵。
往年面临北寇来袭,四郊百姓都是往京城内躲避,因为只有京城的高墙深垣,才能保得平安无事。可是这一回委实令人失望担忧,不敢信任,所以已有不少居民带着细软往南下避难了。刘秉忠的戒严令没有拦阻平民出城,于是南城门那里,每天都有大量步行与赶车的难民涌出——却有更多的百姓无法离开这座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而文武百官与皇亲国戚们食君之禄,更不能在此国难之际逃命而去,纵使有个别人想跑,也被京营严厉监视着,不许任何官员在此际弃京城而逃。
然而京师无援兵,南北正分裂,朝廷失民心。
为了表示虔心,这回太庙祷告,参与的官员们都没有骑马乘轿,散去之后林凤致不想即回大内,于是低着头一个人慢慢走着回家去。因为天寒风大,街面上店铺关了一半,行人也寥寥无几,只有巡逻的京营卫兵不时走过,满城都似乎冷凝无声。
将到太傅府门首的时候,背后马蹄声响,有人唤着“小林”追了过来。林凤致回过头去,风卷积雪漫漫白,看见殷螭挽着马鞭欢快的跃了下来,一开口便是责备:“你这几日为什么不回家?让我好找!”
林凤致瞧着他,道:“你又一个人出来——大雪地里还不带风帽。”殷螭笑道:“无所谓,我没你那么娇气!怎么?到底公开承认你那宝贝学生不成器了?亏你成天护着他对付我!”
林凤致知道他免不了要拿殷璠说事,也不想辩驳,只是默然由得他说。殷螭笑吟吟凑过来,说道:“不妨事!他不成器,你转而拥戴我不就完了?他背着你册封皇后,我是绝对不gān的——我要重新坐上大位,定然不再立后!小林——我娶你做个男皇后好不好?”
林凤致听了这等无稽之谈,掉头就走,殷螭赶忙追上去,抓住他手臂笑道:“你真无趣,一句玩笑都开不得。好几天看不见你,想得我抓心搔肝的,你……到哪儿去?回你家不是往左转?”林凤致道:“我到对面铺子,跟老板订货——请王爷回去罢,那里是个凶所在,冲撞不便。”殷螭吓了一跳,道:“凶险?你要去凶险地方作甚?”结果牵住他袖子跟着走到对街,迎面却是一个棺材铺,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是凶肆——你替谁订寿材?”
林凤致随口答道:“替家里熟人,请放手罢,我片刻便出来。”殷螭真有点不大愿意进这等晦气地方,只好放开了他。好在林凤致果然只进去简单说了几句话,取出一张纸jiāo给柜台伙计——大约写的是寿材的尺寸规格——便即又出来。殷螭仍然牵着他袖子同走,笑道:“怎么你堂堂太傅府,斜对门却是个棺材铺?这等晦气,你也不赶他搬走,天天看这等凶器,难道还真当‘加官进爵’讨口彩不成!”
林凤致不觉微微笑了一笑,道:“这其中的好处,你哪里懂得。”殷螭道:“什么好处?难道免费送你寿材?”林凤致道:“我也不缺办后事的钱。”他瞅了殷螭一眼,忽然道:“跟你讲个笑话罢,当年某缙绅居乡,阁楼后窗正对着一片荒冢,于是有人建议他将无主坟茔都迁去,并说:‘每日眼中见此物,教人如何乐得起来?’某缙绅摇头言道:‘正因为每日眼中见着此物,才使人不得不乐。’——这话风雅,足可入得《世说新语》。”殷螭道:“真是见鬼的笑话,一点不好笑。”林凤致回头指了指棺材铺的大门,笑道:“可是我觉得对景,也就好笑了——我也一样,每日价眼中看见这些物事,想到我还活着,怎么能不乐?”
殷螭寻思一晌,倒也笑了,说道:“想不到你这么坏心眼,幸灾乐祸!”他靠了过去,伸手搂上林凤致肩头,正要说几句qíng话,却忽然震了一震,停手抬头。
遥远处,传来漫长的钟声哀响。
这不是上午太庙的钟声,却是宫中的丧钟。和着满街狂风卷雪,一声声传入人心,散遍全城,凄哀如泣。
林凤致转过头来,看见殷螭霎时间有如定住了一般,脸上的笑容还凝固着,嘴角却在微微的抽搐。他轻声唤了一句“王爷”,伸手去扶,殷螭忽然张臂抱住了他,抱得极紧极紧,身体竟有些颤抖,却没有失声。
他只是喃喃说了一句:“是母后!小林,我母后……薨逝了。”
这日是清和八年十二月二十八,太皇太后宫中薨逝,丧钟鸣响之时,宫中已派出八百里加急特使,驰向南京报丧,立即促令小皇帝取消大婚,同时来京奔祖母之丧——虽然未必能被南京放行。
这竟是北京朝廷向南京传去的最后一次讯息。
第95章
按国朝制度,除夕元旦宫中都要在保和殿赐宴,有品爵的王公大臣都可获准参加。今年由于既逢国丧,又当战乱分裂,赐宴虽未取消,规模却远不及往日,近来处在风口làng尖的一些人物,比如刘秉忠与殷螭,都以居丧加军qíng紧急为名,不曾列席。宫中还停着太皇太后的丧,彩壁雕檐间到处蒙着素幔,席间也不能举乐,所以这一场饮馔,实在异常之冷清,众大臣心事重重默不作声的领毕,便三三两两谢恩归家。
林凤致今日倒同内阁官员们彼此敬了几杯酒,因为胃疾的缘故戒酒多年,乍一饮酒居然不适应,又兼酒入愁肠更易醉,所以退出宫禁的时候,居然颇有不胜酒力之感。他自回京后一直没有招募家人,只是拨士卒守门服役,临过年不免都放了他们年假,所以坐着特赐的宫车回到太傅府的时候,只见自家大门口一片暗沉沉的,全无人声。他赏赐了送自己回来的内监,打发他们都回去了,自己提着灯笼开门入内,酒意涌上,只想立即上chuáng睡觉,胡乱度过这个大年夜算了。
可是拐过影壁,便见通向书房的长廊上几盏灯笼全点亮着,林凤致一怔,快步走去,尚未到书房门口,里面的人已经急忙迎了出来,笑道:“等死我了,你现在才回来!”
林凤致觉得自己一辈子见到此人都只有好笑又好气的份儿,眼下仍然如此——这个大年夜正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他一路都是乘轿,只是从府门到书房回廊走了几步,肩头已经积了一层薄雪,对方便抢过来替自己拂去雪花,解下斗篷,揽着直往内走,说道:“这么冷的天,这么晚才回来!快进来暖和暖和,我替你生上火了——我可是头一遭自己生火呢!”那态度殷勤得简直好似反客为主,林凤致都懒得问:“你怎么跑来了?”这样的无聊问题,直接叹一口气:“看来我家的门,定有一扇是防不住贼的!”
殷螭笑道:“说得好难听!你这个宅子,还是我当年赐给你的,我来过年都不成?你那角门被我撬了,明日我也会叫人替你重新装好——大过年的,不作兴生气,进屋来,咱们一道守岁。”
林凤致哪有心qíng跟他生气,可是进到屋内,又几乎很想发作一顿:但见屋内被翻得乱七八糟,火盆倒是生上了,却撒得满地火炭,还撒着无数瓜子糕点茶果在炕桌上,折腾得好似被打劫过。殷螭振振有辞的道:“你家里好不萧条,我饿了半天,找点正经吃食都没有——你回来了,正好给我做饭吃,我也有好几年不曾尝过你的手艺了。”林凤致就是两个字:“做梦!”殷螭笑道:“做梦也好啊,我做梦就是想跟你在一起,现下这宅院里也果真只有我们两个人,不是梦,哪得这么美妙?”
林凤致不免又叹一口气,道:“真是失策!今晚赐筵的时候明明还看见濒湖先生,怎么就忘了跟他讨药?”殷螭忙问:“什么药?你有哪里不舒服?”林凤致板着脸道:“不是我吃,是为你讨药——早知道你鬼鬼祟祟的来做贼,我索xing讨一服毒药,将你神不知鬼不觉断送了,岂非也替朝廷解决了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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