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阵,连养心殿中都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刀兵相jiāo、呼喊抵御之声。接着便有大胆的宫监冒着矢雨打探,奔回禀告,却原来是侍讲学士孙万年矫旨到大理寺放了俞汝成,勾结停职提督梁辰,窃传兵符,以“清君侧”为名,将一批死士混入上诉百姓队伍,出其不意的格杀监察的执金吾武士,打开西华门放入一枝禁军,奇兵深入前来bī宫。眼下从后右门直至隆宗门均已被叛党占据,外城qíng况不知如何,但纵然京城未曾变乱,外城的驻扎的羽林左右卫却一向是无旨不能入宫,变乱只是俄顷,又怎么能急救眼下之难?
乱党宫变消息传来的最初,豫王与林凤致都已顾不得君臣男女之嫌,冲到了嘉平帝御榻之前,倒吓得宫眷们躲避不迭。然而皇帝喘息正急,殿中一片混乱,两人都来不及说什么话,这时忽闻变乱之源,林凤致脸色大变,霍地转头看向豫王。
豫王只是一愕,便即明白过来,怒道:“到这当口,林大人还怀疑小王?倘若是我捣鬼,眼下我便应该在外面才对!我看你更是可疑,多半是你跟俞汝成师生两人串通……”本来魂不守舍的太后乍然听见王儿这般说,登时立起大叫:“来人!将这个包藏祸心的……”
太后的懿旨还没有出口,病榻上喘促不止的皇帝忽然道:“且……且慢,让林卿……过来……”
林凤致平素沉着,但这时的变乱消息实在大出意外,极度惊愕之下,竟有些方寸大乱,颤抖着跪到榻前,嘉平帝声音微弱,道:“朕……信得过卿……卿勿惊惧……”
他刚说了一半话,又是一阵急促大喘,额头上冷汗滚滚而落,丘太医在一旁也急得冷汗直冒,拼命将嗅药递到皇帝鼻下,又使金针在他左前臂的气海xué上捻转。嘉平帝好一阵慢慢缓过气,说话竟连贯了些,叫道:“窦……窦朝平……”内官窦朝平立即扑地跪下,回答道:“奴婢在!”嘉平帝挣扎道:“把赦令……赦令……给林卿……”
窦朝平答应了,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杏huáng卷轴,递给林凤致,林凤致叩首接过,只见卷轴封口之处赫然是“特赦”二字,窦朝平怕他不明白,便分说道:“林大人,这可是皇上特意为你颁下的特赦,本来命奴婢明儿拿去大理寺的……”嘉平帝喘道:“卿……太固执,然……朕怎么会……让你死……”
林凤致心头一片混乱,一时竟连谢恩也忘了,就那么捧着特赦愣愣跪着。嘉平帝向他伸手道:“过来,有话……有话跟卿说……”林凤致下意识双膝挪近,眼见嘉平帝口唇翕张,声音细微,于是又凑上耳去,只听皇帝声息微弱,轻轻在耳旁说了几句话。
他忽然有如从梦中惊醒过来,失声道:“皇上……”嘉平帝嘴角牵动,极艰难的笑了一笑,又说了一句话。林凤致猛然身体后退,冲口道:“皇上,臣期期不敢奉诏!”
嘉平帝脸色苍白,鬓边乱发都被冷汗沾湿了贴在脸侧,笑容极涩,微声道:“你……你只当是还我的qíng……”林凤致声音哽咽,说道:“皇上……”嘉平帝道:“我……这回……这回真捱不过……都是冷汗……难受……阿螭……”豫王愣了一下,才意识到皇兄在叫自己小名,急忙也挤上前去。可是皇帝眼睛虽然看着他,却仍在同林凤致说话:“林卿……你左右是对不起朕了……其实,早就……早就知道……那天夜里不是你……”
豫王不自禁“啊”了一声,林凤致脸色也苍白了,低声道:“皇上!”嘉平帝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喘着道:“我……就知道不是你,一开始就知道……只是不想说……你这样的人,当真抱过的话……怎么能不记得呢……不怪你……我自甘乐意……护你……”
林凤致颤声叫道:“皇上……”嘉平帝又在急喘,右手伸出乱抓,林凤致急忙将自己的手伸给他,嘉平帝一把抓住,攥得极紧,口中却又喃喃的唤道:“阿螭……”豫王已经满眼是泪,呜咽道:“臣弟在!皇兄……”嘉平帝断断续续的道:“阿螭,你……你好生……”
他忽然一阵倒气,双眼上翻,昏厥过去,诸人齐声大叫,丘太医扑上来急掐皇帝的人中xué,好一晌嘉平帝才悠悠醒转,手中仍然握着林凤致的手腕,眼神已经散乱,脸上却慢慢浮出一丝微笑,又低又促的道:“只得一个月,真遗憾……同卿水米无jiāo,却是知心……林卿,林卿。”林凤致哽咽道:“臣在。”嘉平帝眼神恍惚,从一旁垂泪的豫王脸上,又回到林凤致脸上,忽然直直的盯着他眼睛,轻轻的道:“有花堪折直须折……阿螭……莫哭了。”
林凤致但觉手腕上紧紧攥住自己的那股力道陡然松开,他心头也是猛地一空,失声大叫:“皇上!……”豫王也扑上来大叫:“皇兄!”只见嘉平帝脸上浮着的微笑兀自未曾消散,眼中光彩却已渐渐黯淡。丘太医颤抖着去按他脉搏,扑的一声双膝跪倒,良久良久,才嘶声道:“皇上……宾天了。”
皇上宾天了。
这五个字仿佛五记重锤,砸得满殿中人全部懵了,一时哑然无声,连殿外杀声兵声都已充耳不闻。过了半晌,侍立榻后的刘皇后悲啼一声,脸色惨白,直挺挺向后倒去,竟是晕了过去。太后回过神来,霎时放声大哭:“皇儿,皇儿。”身体软倒,也向地上滑去,豫王连忙噙泪去扶,皇子安康哇哇哭道:“父皇,我要父皇!”殿中宫眷也齐声啼哭起来。
满殿之中,惟有林凤致一声未出,眼中无泪,只是惨白着脸跪在榻前,还保持着和临终之前的嘉平帝说话的姿势。
时妃忽然号啕大哭的扑过来,也不顾男女之嫌,一把抓住林凤致衣襟,破口大骂:“就是你这个妖孽、幸臣,不要脸的东西,害死了皇上!你还皇上xing命来……”边哭边骂,又撕又挠,这出身高门的贵女,急痛之下竟癫狂如市井泼妇一般,林凤致呆若木jī,毫不反抗的任她撕打,片刻间衣服便被扯破了几处,脸上也挠出了道道血痕。
豫王霍然起身,一把拉开时妃,便是重重两记耳光摔了过去,厉声道:“够了!哭什么,闹什么?这岂是举哀的时候?都给我住嘴!”
他这两巴掌下手极重,打得时妃鬓横钗乱,立足不稳向后摔倒。豫王脸色暗得如同生铁也似,向众人厉声喝斥道:“都住嘴,不能发丧!不能让外头知道!”
他语气严厉,登时将满殿哭声全部镇住,诸宫眷立即也明白过来,在这乱党攻来的当口皇帝猝然死去,岂能举哀发丧?岂能bào露宫中大变?一下子连躺在地上痛哭皇儿的太后都止住了声,只是无声抽搐着哭泣,妃嫔宫眷也急忙抑制悲声,连两个孩子安康、安宁的小嘴都被捂紧了。
殿中这一安静,外面的声音便格外清晰的传了进来,只听前面仍是兵声杂乱,一片杀声中却有齐齐口号,不住喧呼,直传入殿中各人耳中:“诛佞幸,清君侧!jiāo出犯官林凤致!”
第15章
林凤致一直跪坐在皇帝榻前,被时妃撕打过后衣衫凌乱,头发也揪散了几绺,脸上兀自带着血痕,却似浑无知觉,就这么脸如死灰目光呆滞的跪着。豫王走到他身前,心里狐疑,怕他因为受刺激过甚而失心疯了,正在想是不是也要象打时妃一般摔两耳光抽醒他,谁知手掌还未举起,林凤致突然抬头,看着他道:“眼下惟有一计可行——拿我做人质,出去bī俞汝成退兵。”
豫王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道:“你痴了傻了?外头就是要杀你,还做个狗屁人质!”林凤致声音冷静,道:“我即是佞幸,若是我已被当众诛杀,他们还有什么借口来清君侧?——因此决不敢让我轻易便死的。”豫王烦躁道:“屁话!清君侧就是幌子,只消杀进来便大家完蛋,你当你这条xing命着紧!”林凤致道:“那便当真杀了我,枭首以示乱党!如此也尚有一线之机,哪怕只镇得一瞬,也有机会急旨调羽林军救驾。这都要看王爷的了。”
豫王心念电转,片刻便道:“好,便赌上一把!拿刀来!”
殿内之人身上均无兵器,小内侍奔到殿门口拿了一名宿卫的腰刀过来,豫王不接,怒道:“换一把!这刀失手便当真割了脖子——大家须是先做戏。”小六伶俐,急忙又借了把贴身匕首奉上,豫王一把将林凤致拉起身来,比个劫持的架势,忽然道:“林大人,这算是苦ròu计呢,还是美人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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