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全神贯注,手上不停,韦筠斋自也不闲着,在那里打开针具盒,将一排银针从长到短的cha在绒巾上,列在榻沿。顺便还拦了一下想冲过来的殷螭,脸上竟有不耐烦的神色,道:“刻下光景十分紧张,稍有一步讹错,便误了林大人复苏,王爷何等身份?下官等不敢惊动大驾。”殷螭不敢发急,声音竟不免带了恳求,道:“我就在旁边看着……”韦筠斋道:“过一刻浸浴后便要针灸,颇有凶险,不宜观看——王爷不是gān系人,也未曾司空见惯,万一不慎失惊,便是下官等人的罪过了。”
他这番话委婉中透着不客气,直接是个赶人的架势,殷螭倒也只是呆了一呆,便即明白他言下之意是:“你也不是他亲戚家属,如何能留?何况你在这里,只有大惊小怪,妨碍救治,还是赶紧走人罢!”殷螭从来不讲理,但这个时候,再也不讲理,也不敢拿林凤致xing命来胡闹,他倒也有自知之明,料想倘若李濒湖他们施救的过程比较惊险,自己难免忍不住又会吃惊失声,绝对gān扰疗治——所以这样的时候,要是真想为林凤致好,还是不声不响退出去的为是。
但如若林凤致竟不能醒来,这一退出,岂非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这样的念头使殷螭心惊胆战,慢慢一步步后退的时候,步下竟是虚的。可是,就是此刻,也已经看不见林凤致的全部容颜,他的口鼻都罩在倒扣的皮碗之下,下颌微抬,随着皮囊送入的气而轻轻抖动,双目却一直紧紧闭着,仍然全无生气。
殷螭快要退到门口的时候,脚下竟在门坎上一绊,险些摔倒,好在房门处也站着端着水盆的仆役,扶了他一扶,嘱道:“王爷小心。”殷螭被这一绊倒有了几分力气,忽然道:“好,我便走了——他醒过来的时候,务必送信给我,不然的话……”仆役道:“小人省得,王爷慢走。”外间与院中都有不少人在忙碌,听了里面的说话声,知道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于是也纷纷行礼,一片声的“恭送王爷”之中,将殷螭一直送出院门。
殷螭那一句“不然的话”后面没有说出来,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不然”之后,又能怎样?在院外立了一晌,涩然苦笑,终于转过身去,头也不出的出了太傅府。
他心中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了大街上,打发了随从先回去,失魂落魄的在街前踟躇,竟又走到斜对太傅府大门的那个棺材铺前。想到林凤致那日半开玩笑的说道:“每日价眼中看见这些物事,想到我还活着,怎么能不乐?”自己当初还嘲笑他做人恶劣,一副幸灾乐祸心理,到了此刻,却明白他的意思了: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所以,不能不尽量让自己快乐。
及时行乐的想法,是殷螭一贯有的,但从来想不到长远,匡论永恒的死亡,更匡论面对死亡的时候,想到人生的欢乐?
但当真自己便没有想过死亡么?殷螭心中恍惚,喃喃的道:“你可知道?当初我听说你们主舰覆没的消息,我……我想过,一旦证实,我就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要了,自己赶到你遇难的地方去,跳下海去陪你——我到底受不得长痛的折磨。”
是的,当时听到消息的那一瞬,殷螭甚至暗暗发狠,觉得林凤致索xing真死了也好,因为可以让自己gāngān脆脆的永远弃绝——弃绝这个已经没有目标的人世。
这一番话在他心藏了很久,可是重逢林凤致之后,却是无论怎么甘言讨好,也始终不曾说出口来,因为殷螭觉得,这话无法说出口,倒不是怕林凤致不相信,而是这是自己最坚决的心念,这样的话拿来当作qíng话说,太轻飘。
可是此刻却又想到,就算如言殉死了,又能如何呢?又当真能陪伴永远?别说万顷碧波中无处寻觅,就是如今明知林凤致躺在他家府第里受着救治,自己却连守护他的能力和身份都没有,直接被恭敬却又不客气的请出门去。无论是做王爷还是皇帝,自己对救醒他无能为力都是一样的,没有名分关系的qíng况也是一样的,甚至在别人眼里乃至自己心里,本人的行事只能耽误他xing命的看法也是一样的!死亡隔着茫茫瀚海,生存竟也阻于渺渺人丛。
求名不得,争权无用,死是酸辛,生亦苦楚,这尘世间,竟是无足为乐——却又“日日眼中见此物,使人不能不乐!”
所以殷螭慢慢走过去的时候,竟自莫名其妙的失笑起来,袖手门首,看着一具具新漆的棺木抬进抬出,日光下晃眼发亮。铺间绣幌随风招展,门前伙计殷勤揽客,内院木工活声响不绝,竟是好一片热闹光景。
第105章
袁百胜派人来找到殷螭的时候,他正坐在棺材铺中发怔,被请了回营,脸上那一副游魂式的神qíng,使得有大事要向他禀报的袁百胜也惊得噤了一噤。但袁百胜素来不懂这些儿女qíng长的事,对殷螭的心qíng也难免无法同qíng,直接问他正事:“恩主,帖子已下,钱守备称病不来,多半是已有戒备,如何是好?”
殷螭随口便道:“不来便不来,管他作甚!过两日再想法子整他便是。”袁百胜急道:“可是钱劲松已接朝廷委任状,随时便要整兵离京,如何还能等得两日!”殷螭蓦然发作,喝道:“我眼下一刻都挨不得,还有劲去管他?什么都等上两日再说——至少等我过了今日这一关再说!”
可是今日这一关,又是何等难过?殷螭独自呆在营帐的时候,心里竟不是痛楚,而是一种麻木的苦楚——其实以前林凤致也传过好几回死讯,殷螭还亲眼看见过他的营地引爆,灰飞烟灭,而这一回甚至都不是死讯,李濒湖和韦筠斋等人动手救治的时候,虽然严肃又严厉,态度却并不是慌乱的,显然在很大程度上胸有成竹,知道林凤致醒转的可能xing极大。那么,自己其实也不必惊慌失措,只要耐心等着太傅府来送好消息便是。
想是这么想,抵额而坐的时候,心底那一片虚空不安的慌,与冰凉彻骨的寒,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消弭。大约不明所以、无能为力的痛苦,才是最痛苦。
这个好消息一直从下午等到晚上,又从夜深等到凌晨,将近五更时分,才自林凤致家中送了过来:“打扰王爷安睡,林大人已经完全醒了,怕王爷惦记,特地来告诉一声。”殷螭哪里还能“安睡”,这一夜根本就没沾过chuáng板,听了消息,终于松了口气:“原来他也知道我惦记,算是有良心!”于是唤起随从备马,又往太傅府而去。
一阵风般赶到林府时,天已蒙蒙亮。这回卫兵全无拦阻,直接放入,殷螭畅通无阻的直入林凤致内室里,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合身扑上chuáng牢牢抱住。林凤致正在榻间端着碗喝粥,被他突如其来打翻了粥碗,泼得满身满被都是,只得赶忙推开他唤下人来换过gān净被褥和衣裳,抱怨道:“早知道等饭后再知会你了,连一口粥都喝不安稳!”但说归说,心qíng却显然是极其愉悦的,难得不顾脸面主动亲近,让出身边半张榻,招呼殷螭道:“你没吃饭罢?索xing一道用膳,过来坐罢。”
他大约醒来后沐浴过,只穿着白绸寝衣,头发还半湿着散在肩侧背后,带着皂角的淡淡清香。屋中烛焰未销,又照见他含笑的容颜甚是光润,昨天那般僵冷如死的模样,好象全是殷螭的噩梦,一点也不真实——可是现在这一刻,殷螭又忽然害怕全是美梦,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爬上chuáng紧紧靠着他坐了。
下人换过衣被后就退出带上了门,林凤致又从chuáng边陶罐里重新盛出两碗米粥来,摆上榻间小几,说道:“我三日没进食了,暂时只能喝清粥,挺寡淡的,你也只好将就将就罢。”殷螭没心qíng吃饭,拗不过他举调羹作势来喂,也只好接了,咬牙切齿的道:“你又吓唬我——还装作若无其事!”林凤致叹道:“谁吓唬你了?我不是叫你这一阵都不要来找?”殷螭心里更是憋屈,道:“你还故意瞒我!你老实jiāo代,到底昨天是怎么了?你早已算定这几日有事,是不是被人下了毒手?”
林凤致不免好笑,道:“谁没事下我的毒手?无非昏睡了几日,现下不就没事了?吃点东西罢,你也歇一晌,昨夜肯定没有睡觉。”殷螭骂道:“撒谎!从来都不肯跟我说实话。”可是到底不好妨碍林凤致病后进食,只能胡乱也喝几口粥,他从昨日下午起其实也一直没有吃得下东西,热粥落肚,果然感觉通体舒服。
喝完粥后又漱毕了口,殷螭动手替他将小几撤下榻去。林凤致病愈的心qíng似乎格外好,眉眼里都是笑意,因为殷螭先前被粥泼污了衣裳后便脱了外袍,五月底的天时到底有点早凉,于是特地分一半薄被给他,还主动靠在他身上。未束的发丝擦得殷螭颈中有些作痒,心里却只是一片隐约的惶惑,过了半晌,才低声道:“小林,你老实说一句罢,我们……是不是又要完了?你不到绝路的时候,便不会这般和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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