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小皇帝并没有十分注意先生的慌张失措,对于殷螭带着示威xing质在林凤致颈中留下的戳记,更加连瞥都没瞥一眼,只是在冷场了一晌之后,终于开口道:“返京以来,一直琐事缠身,廷召之时,也忘了问过先生起居——不料先生竟一病数日,我……实是不胜忧心。”
林凤致连忙谢过天恩浩dàng垂爱关心,又表明自己实无大碍:“臣只是前一阵热病未曾痊愈,又外感了一回,故此请了三日病休,李院使也亲自来拟了方药。如今病已脱体,圣上万勿挂怀!” 殷璠微微一笑,道:“今日见着先生的样子,想是大好了,果然可以放心。”
这句话实在太象敲打,林凤致只能极力摄住面红耳赤,镇定回话。殷璠却没有继续说这事,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先生。”林凤致对道:“臣在。”殷璠道:“回来之后,先生的谏书,先生的廷对,我都知了。只是那些多是堂皇套话,我今日探病,便想同先生聊几句私话,先生可否如实答我?”
自林凤致来见驾之后,厅上环立的侍卫内侍便撤出了门外,殷璠座后只有老伴当童进贤侍立,却只是面无表qíng俨如不在。林凤致便正色答道:“陛下玉音垂询,臣敢不尽言?” 殷璠点头道:“我知道先生定是敢说实话的——这回迁都之变,围城之难,我实有责,连先生在内的大臣意见,我也都知晓了,此刻不必再说得失是非,只是……总想请先生评价一句,我这一回在南京所作所为,到底合格不合格?”
上午的阳光从东侧小窗间直she入来,虽有竹帘绡幕,却滤不尽这夏日的初阳,照得殷璠便袍肩侧四合如意云纹中的织金妆花闪耀生亮。这少年的眼神也是闪亮着的,问话的时候微微偏着头,这神qíng还是有几分孩子气,就如这些年来处理政事,每提出一个举措便私下询问可否,满怀期待,希望在先生那里得到赞赏。原来曾经是这样一步步学习成长,终于到得独当一面。
治国方略的得与失,通盘考虑的成与败,朝堂谏章之上,都已经论述得淋漓尽致,这个时候,也不是讨论大政而来,只是殷璠以学生与君主的双重身份,向先生要一句评语——一句私人的,甚至是感qíng化的评语。
林凤致望着他带着期待的眼神,隔了良久,点头给了一句评语:“尽管有种种……最终到底还是合格了,臣愿意说,陛下做得很好。”
是的,埋怨、愤怒、忧急、失望……这些都已过去,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终究能够把局面控制住,挽回了一切厄运,已经很不容易。不管出于君臣之公义,还是师生之私qíng,林凤致都愿意给学生打上合格。
但殷璠听了这句赞许,眼神仍是闪亮着的,忽然又问了一句:“那么他呢?他……如果他来做,先生会不会觉得,他能比我做得更好?”
这个“他”指的是谁,师生二人自是心照不宣的,林凤致不由得叫了一声:“陛下。”殷璠不说话,固执的盯着先生双眼。林凤致于是沉吟了一晌,尽量将心神平静,以中肯语气道:“若是他……他也可能比陛下更快摆脱南京纠缠,qiáng命大军来救北京……”他顿了一顿,接着又道:“只是,他做什么都急功近利,不管不顾……结果,一定会将局面闹得更糟糕,崩裂得更彻底。他不是能够顾全大局,耐心行事的人,终不及陛下考虑周全。”
这是林凤致对殷螭的真实看法——殷螭的小聪明,一向只拿来跟人玩花样斗诡计,用以捞自己的好处,既不能也不想为整个大局做考虑。偏偏一个君主的谋略,需要将公与私合为一体,因为君主所能获得的好处,就是自己藉以立身的这个国家。
殷璠眼中是释然,却又带一丝伤感,半晌叹了一口气:“可是……先生还是心甘qíng愿……对他好。”
林凤致知道适才的事他多半隔窗听见了,不能抵赖,只得离座退后一步跪下,恭声道:“陛下……”殷璠倒带了一丝微笑,道:“先生何必如此?这些年来,我又何尝不明白?先生为我,也算竭忠尽诚,对他,也算呕心沥血!就不说别的……这三日昏睡,先生便不怕一旦失误,从此醒不过来?”
最后一句责问有如轰雷般打到林凤致心上,使他不禁微微失色,又叫了一声“陛下”。殷璠自座中站起身来,少年长成的身躯业已挺拔如松,看向跪倒的先生已是俯视,说道:“先生,你这回行事不密,未必无意罢!你也知道终究瞒我不得——你做事总想着万无一失,又总想着自己行事自己当!因此府上用了犬猴还不够,先生还要亲身尝试?是试效果,还是试分量比例?你也不想想自己比他体弱多少,也不想想他万事咎由自取……你也是不管不顾,舍身相护!”
他一向尊师,与林凤致说话都以“先生”相称,极少直接说“你”,这时却一连斥了好几声“你”,显然这少年在不自禁的发作。林凤致无话可答,只能深深俯身叩下首去。殷璠声音倒缓和了:“先生不必如此,起来罢——我也失礼先生了。”
他居然踏前一步作势来扶,林凤致便谢恩起身,看见龙颜近乎一种恍惚的苍白,神qíng却又是平静的,仍向自己伸着一只手,良久忽然道:“先生,我已决意,要蠲了东厂,不再使用。”林凤致对道:“这是陛下善政。”殷璠微带笑意,说道:“先生本来便不赞成我设东厂罢?我也想了,天子确实不该有私权,有也无用——能为我所用的,岂不能堂堂正正驾驭之?不能是我的……那也终究无能为力。先生说过,当知事有可为,有不可为,我亦谨领此训。”
林凤致又恭声颂扬一句:“陛下圣明。”殷璠将手放在他肩上,少年个头窜得快,一年不见,已经与先生平齐,凝视便直接看入对方眼底去,过一阵道:“我还想同先生说一句私话。”侍立座后的童进贤一听此话,忽然一躬身,悄没声息的向后堂退了出去,让这前厅中君臣二人独处。
这光景似乎暧昧,林凤致不免有点忐忑之感,却还是坦然与学生对视着。这样的平视并不符合君臣之礼,殷璠却丝毫也无异色,只是一叹:“母后常说先生是个大胆的,果真如此。”林凤致便微微低了头,道了句:“臣不敢。”
殷璠向他又走近一步,声音放低了些,说出的却是这样一句话:“我这回在南京的时候,总有人跟我说……当年安宁,并不完全是他的罪愆,却是母后主谋害死的,是不是?”
这宫闱秘事忽然翻将出来,林凤致不由惶然抬头,道:“殇太子薨逝疑案,清和元年已有定论……” 殷璠并不看他,自顾自往下道:“安宁在的时候,我也还小,委实没见过他几面,后来他就那么薨了,我也不懂得什么手足之qíng,不觉得难过。因此永建三年以暗害殇太子之罪废他为庶人,你们教我听太皇太后主名的废立诏时,要哀痛垂涕,我竟也哭不出一滴泪来,母后和先生还委婉批点了我一番——先生可还记得?”林凤致低声道:“陛下恕罪,臣……多已忘了。”殷璠摇头道:“这事也没什么好记,当然应该忘了。只是那时我年纪太小,正经大事记不得,却爱记些细枝末节。”他按在林凤致肩上的手微微颤抖,脸上反而漾了笑:“长大之后读了更多圣贤书,我也委实应该为手足哀悼一番才是,可是毕竟还是哭不出来——纵使知道安宁究竟是怎么死的,却也哭不出来。因为……我从中得益。”
他看着林凤致,说道:“听说真相之后,我反而想:若非安宁没了,我原也做不上太子,更匡论让母后和先生扶我即位——这样的想头,是不是太卑鄙无耻?他急功近利不通谋政之道,上了母后的当同谋暗害安宁,以至背负罪名,可笑可耻;而我什么都没有做,却又暗自庆幸得意,若论诛心,岂非一样恶劣不堪?我也并非先生一心想我成为的道德君子,也是能做出恶毒事的罢。”
林凤致不禁沉默了,过了半晌道:“陛下,恕臣不能答——是非善恶,其实难明。道德也并非上天一定之道。”
殷璠盯着他,林凤致缓缓抬头,道:“陛下说到诛心,臣却想起旧朝一位大儒讲学的典故——大儒阳明先生以心学之道擅名,某次在民间讲学,有位乡民询问:‘先生讲良知,却不知良知是黑的,是白的?’阳明先生答道:‘也不黑,也不白,只你心头那一点赤的,就是良知了。’”
殷璠按在他肩上的手劲忽然消失了,林凤致又一次低下头去的时候,只看见小皇帝柘huáng的袍角在眼底一晃,是他回身退了开去,语气中微含怅然:“确实——纵然诛心有过,但保得心底一点赤,终究不失为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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