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致绷紧了的心忽然松弛,一时竟觉得微微出了身冷汗,这些qíng绪自然不曾表露出来,只是一笑:“原来是孙兄。”随即脸色一肃,喝道:“孙万年!你是钦犯,还敢潜回京城,意yù何为?”
在吴南龄家中出现的这人,赫然正是当日矫旨救出俞汝成,又随同他一道攻打皇宫的首乱份子、重要钦犯孙万年。
孙万年叛乱之前的官职是翰林院侍讲学士,也算是较高品衔的清贵侍臣,但他的面貌与其说是文臣,倒不如说更象武将,酱紫的一张面皮,浓眉斜cha,颇有几分威武之气。他xing子直慡,听得林凤致呵斥,并不惊惧,反而大笑,向吴南龄道:“原来鸣岐还是这般嘴狠!”吴南龄笑道:“鸣岐,松遐兄冒死潜回京城,可是特地奉命见你来着,此刻又无外耳,何必恁般做套路,大家坐下来好说话。”
林凤致心头隐隐知觉这个“奉命”,必非自己愿闻之事,却不坐下,冷笑道:“吴大人,窝藏钦犯可也是死罪,下官倘若不去出首,怕也要连坐,二位见谅了。”孙万年大笑着走过来,拍拍他肩,道:“这可不然,鸣岐,你若想出首,也不说出来了。我敢来见你,便是因为恩相吩咐过:‘子鸾貌似刻薄,其实最是多qíng重义,你们二人与他无怨有恩,必然无妨。’——鸣岐,孙万年今日便把xing命jiāo付给你了,你爱怎地,尽管去做。”
林凤致心头有如狂风呼啸而过,一片混乱又一片空白,脸上却是冷冷一笑,道:“多qíng重义!小弟可不敢领此美誉。”孙万年叹道:“鸣岐,恩相看着你长大,我们多年知jiāo,还不明白你xingqíng?你是够心狠,却也太良善,恩相满门遭祸,连吴兄都避嫌不敢出头收殓,听说全是你一一收拾安葬,还做了水陆道场超度?恩相闻后甚是伤感,同我说道:‘当日bī死秋姬,我衔恨不葬,此刻想来,好生对子鸾不起。’”
林凤致只觉无比荒谬,原来自己陷害死了人家满门三十余口,无非收殓超度一下,便成了“良善”?冷笑道:“我是惺惺作态,买个良心平安而已,就毋须谬赞了——他bī死我母,我杀他全家,血海深仇,无可消释,别的话都不消说了。”
孙万年有点着恼,愠道:“鸣岐,到今日地步,你还恁地固执!你害恩相满门抄斩,难道不是锥心泣血之痛?就是这样,恩相悲痛之极,也愿意同你释恨讲和,你怎么便一直耿耿于怀?你难道至今不懂恩相对你的心?”林凤致喝道:“他对我有什么心?污rǔ我、玩弄我、bī迫我、囚禁我,让我走投无路、求死不能的心?”
吴南龄见他们说得有些僵,于是隔桌伸手按住林凤致,劝道:“鸣岐,你先坐下,不要气急——你若记得我同松遐也曾出力帮过你,你便卖个人qíng罢。”林凤致也觉得激动得无谓,于是复又坐下,道:“是,当日若非二位,我也不能生出俞府,此恩此德,并不敢忘。”
孙万年也过来打横坐了,摇头道:“鸣岐,老实跟你说,要是早知你出来便会闹出这般大事,孙万年断断不会帮你逃出恩相府上。所以你也可以不记恩,只管跟我狠罢。”吴南龄正色道:“这却不然,便是知道鸣岐竟会如此,当日qíng形……委实是恩相做得太过,鸣岐那般光景,也不由得我们不帮。”
林凤致笑容微带凄惨之意,喃喃的道:“九月十五之后,他囚禁了我有半个月……你们若没有帮我,一切事也都完了。实话说,我如今也觉得,倒是不曾出来,落得gān净。”孙万年不觉“哦”了一声,林凤致道:“我那时去死不远,如今虽生犹死,说起来,总之只欠一死,人生至此,还有什么话可说?二位若想为他说话,大可免了,我并不想同他释恨讲和。”
孙万年又有点恼了,拍桌道:“说你不懂,你当日跟豫王合谋bī恩相退兵的时候却又懂得很——你以为我们不知道那定是你的主意?你是明知道恩相无论如何不能看你死掉,才故意演那一出!恩相岂不知你弄假,可是看见刀cha进你胸口,明知是假的也忍不住方寸大乱,功败垂成……你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还口口声声说什么那时‘去死不远’,他压根儿不会害死你!”林凤致冷笑道:“是了,我懂,他是不会害死我——还没玩够我呢,怎么舍得让我就死。”
这句话是昨夜豫王说的,林凤致也不知怎么便会顺口说了出来,说出之后,心内羞rǔ不觉又加了一层,声音却放缓和了,道:“孙兄,吴兄,其实小弟最感激二位的地方,倒并非助我逃出俞府之事,而是在翰林院中三年相待qíng分。”吴南龄也不由“哦”了一声。林凤致眼睛不看他们,幽幽的道:“本朝风气不正,小弟又命逢华盖,动辄遭人轻薄取笑。记得昔年才入翰林院时,颇有几位僚友当面背后的讥评我面貌,当时二位义正词严的同众人说道:‘须眉男子,岂以色相见评?’这一句公道话,小弟是永生铭记的。”
他端起一杯酒,一仰头饮gān了,苦笑道:“须眉男子,又岂甘心妾妇事人?世上尽有生不如死之事,他不忍我死,我也不会感激。”
孙万年忍不住道:“那你如今……”吴南龄向他急使眼色,示意他不要把话头岔开。林凤致已知其意,冷然一笑,道:“如今又是一回事——我的屈rǔ往事,反正二位尽知,所以我也不怕直说:如今有人拿我取乐,那我也未尝不可当他是取乐。总而言之,都无所谓了。”
他这话说得神态冷淡,语气却颇是轻浮,孙万年气得拍案而起,大骂:“鸣岐,你也太不成话了!恩相的好意你不接受,如今倒是……倒是……还说什么堂皇话,你如今难道不是甘心妾妇!”吴南龄连忙又按住他,免得他一激动冲上去跟林凤致厮拼,劝道:“如今的事,暂且不提!鸣岐,你的意思大家理会得,不然当日我二人也不会冒着恩相嗔怪私下放你离开。可是,你若当恩相对你只是玩弄的心思,那便大错特错了。”
林凤致冷笑,吴南龄正色道:“鸣岐,这样的话说来自是悖乱荒诞,你也未必爱听,但是我二人跟随恩相最久,他素日对你的光景,甚至在你还未曾来京应举之前,我们都已经有所知晓了——他那般对你,确实过分,可是他心中本来并非轻贱于你,而实是爱你。”
林凤致继续冷笑了几声,道:“对,爱我的身子,也能算作爱罢——罔顾人伦,悖逆纲常,禽shòu不若的爱,也算是爱罢。”
吴南龄长叹一声,道:“落到最后那般人伦惨变,你会这么想也难怪。可是最初,确实不应该这样的。”
孙万年想要cha嘴,却被他以手势止住了。吴南龄顿了一顿,道:“鸣岐,若我记得不错,你是幼年时便跟随恩相读书,后来恩相因为得罪了你们族中学生,被迫辞馆,从此跟你分开,直到你上京应举才又重逢,分离了整整八年,是不是?”林凤致道:“是,那又怎样?”吴南龄道:“你可知道那八年里面,他断断续续的一直在寻你?他中举得官之后,不久便外放布政司——那时我已跟随恩相——还特意调来苏常一带的学籍户籍查询,不料只隔了两年,你已经不在本地,据说是游学去了。恩相为此极是懊恼,对我说道:他永世难忘离开虞山之时,你在江边拜送的光景,当时便曾发誓,倘若侥幸得志,一定回头来接你抚养成人。早知一去就人事全非,那当初无论如何也应该带你入京,便不至于分散了。”
林凤致不由得心头微微泛起酸楚,道:“幼年时他确实待我极好,亲如父子,我并不曾忘记。”
吴南龄叹息道:“那个时候,我也只当恩相是将你作儿子一般的看待。后来恩相在京任职,每届都不忘翻阅举子名册,只盼有朝一日看见你来应举。可是等到你当真来的那一年,因为你在别处入了学籍,又自己改了表字,恩相又怕是同名同姓,看着名册迟疑不敢确信,于是想先邀你过来认一认,谁知派人连邀三次,你都是回个拜帖,人却始终不来,你可知当时恩相有多气恼。”
林凤致道:“科场尚自未入,先去拜谒宰相,岂无嫌疑行迹?小弟少年意气,也不消说了。”
孙万年忍不住道:“何止意气!简直就是傲慢无礼,若是别个举子胆敢如此轻慢,你以为能讨得了好?只因为是你,恩相一忍再忍,甚至还笑着对我们说道:‘怕便真是子鸾,他从小便是傲气的。’——结果你不肯去拜谒,反过来要一品大员,降贵纡尊的亲自到你的下处去访你,这般眷注,这般恩qíng,你也不当作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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