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螭霍然坐起,恼道:“最多疑的人是你!怎么该怀疑的你偏信,就是一股劲儿不信我?我还没跟你算帐——口口声声刘后娘娘,你老实jiāo代,你们是不是当真有点不清不白?不然凭什么恁地回护她?我告诉你,你给我戴绿头巾还不妨,皇兄身后要是被你戴了绿头巾,那也太不成话了!”
林凤致气得只骂了一句:“龌龊!”
今日他们说话的地方并不在殷螭平素驾临的专用卧房,而在林凤致的水阁书房里,却是殷螭这日驾到比往日都早,林凤致才从东宫侍讲回来,天色兀自未黑。既然是大白天公然驾幸,便以:“看看你每回跑了不肯同我睡,却是睡在哪里?”的理由,硬是驾临到了书房里,林凤致深觉不快,却也无法回绝。
这时还在八月上旬,日间犹有余热,huáng昏却颇是凉慡,水阁外湖面上一阵阵清风袭来,chuī得水阁临湖的纱帘轻轻飘扬,拂在窗前琴台之上,发出轻微的仙翁仙翁的弦音。殷螭忽略了林凤致的恼怒,目光倒被琴台吸引了过去,于是起身道:“有琴有瑟有箫有笛——小林,你擅音律?我倒第一次知道。”林凤致板着脸道:“不会——我附庸风雅,摆设而已。”
殷螭过来随手拿过一管dòng箫,略一把玩,便笑道:“撒谎!chuī口都如此光洁,肯定常常奏的。”他俯身向林凤致笑得不怀好意,低声道:“我平常让你给我品箫,你抵死不肯,怎么倒chuī得一口好箫?”
他所说的“品箫”,含义大是猥亵,林凤致二话不说,一把抽过他手中dòng箫,顺手便向窗外掷了出去,扑的一声轻响,没入湖水。
殷螭倒也不恼,道:“好大xing子!又想惹我?我实话跟你说,你要是没这点脾气,反倒不好玩了,没准我早腻了你——所以我不夺你的官衔,也不拘着你,这才有趣有乐子,你懂不懂?”林凤致笑容冰寒,道:“是,我懂,我便是你的新奇玩物,反正我一无实权,二无清誉,任你作践。你后宫闹腾,都要牵扯到我,人生到此,有什么可说。”殷螭叫道:“说话恁地凉薄!我几时作践过你?不是一直对你挺好的?”
林凤致心灰意冷,不想说话,转头瞧向窗外湖水。殷螭已经坐过来腻到他身上,笑道:“我再好心教你罢,以后你到东宫,喝水吃东西仔细着点,皇后玩明的失败,一定换个暗中算计的法门,别怪我不事先提醒。”林凤致不禁蹙眉,殷螭笑嘻嘻的道:“觉得无聊?你如今也就只剩跟后宫女流之辈斗一斗的余地了,什么朝堂手段,乖乖收起来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想翻身?可惜你想也休想。”
想也休想——名誉早毁,气节全无,堂堂二品大员,堕落到以色侍主还不算,居然还要沦为后宫妾妇勾心斗角的靶子,何其不堪,何其不甘!
夕阳已落,西边天空只余一片灿烂霞辉,斜she小湖之上,粼粼金光万点跳跃不定。那湖虽小,却是疏浚得浮萍全无,流水清澈,适才dòng箫划出一道斜线没入湖水时,溅起的全是晶莹水花。这样洁净的水,大约真是个好归宿罢。
他在沉思中淡淡苦笑,殷螭忽然一把抓紧了他肩头,喝道:“别乱想——跳下去便什么都没有了,我又不亏待你,何苦来。”
原来相处了近三个年头,别的没有,却有一份心意相通,他看见自己脸上神色,便猜中那份落寞的心思——所以,也正是因为心意能被窥破,愈发被他掌握已定。
林凤致到底只是一笑,说道:“我没事跳自家的湖gān什么?水又浅,死得又没名目——要跳我也跳金水桥,死个轰轰烈烈。”
第37章
永建二年八月八日这桩巫蛊案,到底雷声大雨点小的过去了,最终铩羽而归的时后难以下台,于是胡乱将前一阵得罪被贬、幽闭冷宫的许才人算作案犯,贬去守陵——用殷螭向林凤致自夸的话来讲:“原本皇后还想赐一条白绫,我看无辜送人xing命也太过分,硬给拦了一拦,这该算作仁德之君罢?”林凤致对他的脸皮之厚一向咋舌,于是连讽刺也懒得讽刺,直接置若罔闻。
宫中闹了这一出,尽管严守消息不外传,时间一久还是有风声泄露,自然便也有多事的大臣进了几封奏疏。告诫皇帝要安抚后宫之外,也有些大胆骨鲠的臣子,公然在奏疏里表示担心东宫处境,很有些指责皇帝不慈的骨头藏在官样文章之下。殷螭看了心烦,这类奏疏一律留中不发;林凤致读到,却边看边笑,直笑得殷螭愤然道:“不就是你也想说的话么?什么见鬼的清议,养得你们这帮大臣无法无天!再笑,仔细我赏你三十廷杖——幸亏拘你在东宫,否则你也就是这一路货色!”
然而威胁归威胁,林凤致照样幸灾乐祸不绝,因此殷螭大叹失策,实在不该让他到养心殿来随便看奏疏。
让林凤致到养心殿来,自然不是象前朝一样倚重他处理文书政务,而是殷螭色yù之心发作,又懒得总是半夜出宫,既然林凤致拒绝在东宫留宿,于是索xing召他到养心殿过夜。按理说就算召来,也不该让他随便接触案牍,但是自从上次陷入后宫斗争,林凤致显然心qíng大不痛快,很是闷闷不乐了一阵子,殷螭觉得好生没趣,直到发现他看见奏疏,眼睛里难以掩饰的亮了起来,于是忍不住拿奏疏逗逗他的乐子。心想反正如今已经将他拘住了,又不用他参政拟批,留中的奏疏,便读了也无妨——所以只好不幸自找了林凤致的刻薄嘲笑。
林凤致这些日子,确实被拘得极紧,基本上五日中倒有三日被迫留在宫中过夜。他的怪癖就是决不与皇帝同chuáng而眠,不论殷螭好话诱哄也罢,不满抱怨也罢,乃至气恼发作也罢,他就是以“睡不着”为理由,qíng事一毕便推开对方穿衣走人,哪怕在chuáng间被折腾得不轻,挣扎着也要走开,另找地方睡觉。这样的晚上自然休息不好,因此被留得次数多了,脸色颇有点憔悴下去。
而且,其实林凤致到了养心殿里,旧日的回忆太多,常常有黯然神伤的感觉。比如养心殿的一间耳房,是当初宫乱他挨刀之后暂时养伤的地方,便在当夜被殷螭趁人之危无耻侵犯。殷螭倒不怎么把这件事挂在心上,但有一回看见他站在那间耳房门口发怔,于是笑嘻嘻搭上去问了一句:“怎么,想我们的第一次了?”林凤致只是沉默着回头看他一眼,霎时间殷螭再没心没肺,也读懂了他眼底那一种凄苦的神qíng。
因为这样,殷螭才会这么想:只要他翻不了天,平日就是给他点乐趣,纵容他闹闹xing子也无妨,这样一个人要是真被自己折磨到神采全无,岂非无趣?
所以习惯了林凤致的诸多怪癖,容忍着他的不恭与刻薄,甚至有时故意和他斗斗嘴,碰些钉子也算九五之尊的异样qíng趣——可是,这样的忍耐却是有范畴的,一旦越界,皇帝也会真实的动起怒来,比如这一日没到晚间,中午便急召林凤致从东宫过来,将一叠纸直接掷到他面前去,勃然道:“好大胆子!你想翻天?”
养心殿服役的侍从们早已养成习惯,只要林凤致一来,大家便知趣退出,让他们恢复那种私下不似君臣、倒似对头的怪异关系。但这回殷螭显然怒极,殿中已经无人了也不曾叫林凤致平身,于是林凤致便跪在地下将纸拾了起来,只见乃是一叠刊刻的传单,慢慢念出题在开头的几个字:“盛世危言——”
殷螭怒道:“什么‘盛世危言’,就是危言耸听!捏造妖语蛊惑人心,这事定是你背地里gān的,休想抵赖!”
林凤致不忙说话,先看传单上的文章,看着看着不觉笑了出来,原来却是一份浅俗的文言,通篇问答,颇是曲折暧昧,他看完一遍,回过头去又翻到开篇,笑着念道:“丙寅桂月既望,有客降自日下,遇木子于帝阍。木子云谁?木少定也——”殷螭拍案道:“什么‘木少定’,不就是影着你?”林凤致点头道:“不错,‘木’字拆了我的姓,‘少’是我如今正做着太子少傅,‘定’么,太子殿下以前的封号不就是‘定王’?——陛下当真睿智得紧,一看就穿。”
殷螭料不到他这时候还慢条斯理的说话,气得抬手将桌上的砚台掷了过去,林凤致一让,砚台砸在他身边,墨汁四溅,他不满道:“乱砸什么?没得弄污了文字,我还想再看一遍呢。”殷螭咬牙切齿的道:“还看什么看?难道不是你自己写的?弄出这等妖书,化名什么‘木少定’,把上个月皇后搅的巫蛊案含沙she影进去,指着说我想加害太子,扬你什么扶孤保忠的大名!你实在活腻了!你当我纵着你便是舍不得杀你?我告诉你,你真敢翻天,我便决计要杀,别以为我缺了你便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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