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中绞痛有如翻江倒海的时候,林凤致却禁不住在惨淡的笑,心里反而静得如死水一般,大约是注定的罢,遇上这个人的时候,自己便注定要无以自持,无以解脱。可是,又必须应对。
毕竟是深仇,是血债,也是孽缘!
因为当场吐了血,倒有个好处是将殷螭的怒火挡回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却忍不住还要发泄。于是整个一晚上,就听到他喋喋不休的计较这件事,从眼下檄文声讨到去年的妖书案还不够,还牵丝扳藤的一直追究到当初林凤致与俞汝成的三度孽帐,以及宫乱做人质bī俞汝成退兵时是如何以qíng相挟……林凤致其实只吐了一口血,并没有伤到根本,被太医来看视过,急服了七厘散加勾藤汤之后,胃疼也渐渐好转,病倒不重,被他罗嗦得却是心烦意乱,最后终于忍不住顶嘴道:“这檄文压根儿不是要你杀我——连这意思都不懂,还满口扯什么qíng什么恨,眼皮子也忒浅了!”
这夜他没有回自己的居所,被殷螭qiáng行留在了议事阁伴宿,好在殷螭看他吐过了血,倒也没有骚扰的意思,只是bī他今晚睡在一起——自苏州回来之后,这位厚颜皇帝因为尝过甜头,开始不能容忍林凤致每次完事就走的小怪癖,坚决要求整夜同榻,林凤致也坚决不肯答应,结果扯皮了两场之后,殷螭采取折中方案:“我要是一晚不碰你,你便一晚都同我睡,跟在你家里的时候一样。”问题他信用又不高,林凤致才不gān这等自己送入虎口的事,所以回到南京也过了快半个月,直到这回因病,殷螭才真正履行约定。既然做不成事,当然只好大算新帐与旧帐,直算到三更天兀自不休,烦得林凤致不回嘴都不行。
殷螭算帐正算到兴头上,被他这一句话丢过来鄙夷,气得登时掀被坐起,怒道:“那你说什么意思?你那老qíng人的意思你当然明白——给我说清楚!”林凤致只是冷笑,殷螭又问了一遍,他才道:“我猜不出三日,京师的奏折便能跟着送到,南京这边也该有动静了。这步棋我也不得不应,你让我安静想想不成么?别尽在这里聒噪——这点局都看不出来,亏你垂裳而治身为天子。”殷螭被他挖苦得只能翻白眼。
然而其实不用三日,第二天北京朝廷的奏折便追在急报之后呈进了行宫,打头乃是内阁的密揭,殷螭读完之后,沉默良久,向林凤致道:“你已经猜到了?”林凤致道:“是。”殷螭咬牙道:“那你自己说出来!我不信这个意思你都能料到——也不信俞汝成能料到。”林凤致正色道:“既然反贼借微臣起事,那臣便奏请陛下,许臣从军,以臣之名征讨压服,庶几人心可定。”
西南叛乱打出林凤致的招牌,那么朝廷便派出林凤致以自己旗号去征讨镇压,使檄文的煽动效果大大降低——这便是内阁以密揭方式,给皇帝提出的建议。
林凤致一介文臣,其实无以掌军,所谓从军,也就是做个监理,挂个名义而已。军政大权,全然无涉,征战之事,自有将领主持,所以也不用害怕他趁机窃夺兵权,从中作怪,甚至与反贼勾结作乱。
西南起事檄文,并无一个字眼表示是俞汝成参与,但是这行文风格,却非俞汝成莫属。将林凤致的名字公然揭出,其实无非要使林凤致大受朝廷之忌。大臣受忌,乃取祸杀身之道,然而林凤致自妖书案后名声太响,公开动他不得,所以倒剩下可用的一步奇着,就是派他出征对付叛乱,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倒看反贼还有什么话说,如何蛊惑得了百姓——当然,同时也要大防林凤致本人,将他牢牢置于军中不可脱离控制,甚至必要时,不惜拿他与叛乱反贼来个玉石俱焚,也可以算作一种借刀杀人之术。
这是内阁自以为的奇计,却先为俞汝成所料,后为林凤致猜中,朝堂的每一步骤,似乎都不能出这师生二人之意外,如此心计招数,只能使殷螭自愧不如,同时戒心大起。
而俞汝成想要bī林凤致出征平乱,却又为什么呢?难道还是恨意难平,效仿当初公开弹劾之举,要bī林凤致过来与自己决一死战?又或者他发疯似的一定要得到林凤致,所以想bī他前来,趁机擒获,好慰藉苦苦相思之qíng?
林凤致对殷螭这种把什么事都要扯上qíng天恨海的无聊行为,只是嗤之以鼻,都不屑一说。
但殷螭在感叹俞汝成对内阁的计谋猜测实在太准时,却又觉得他这一着实在太蠢——内阁出便出了这主意,毕竟还需要我这个皇帝点头,朕不允许,难道他还能把小林抢了去?他这个想法自然又遭林凤致鄙视了一下,这种将堂堂天子当作朝堂白痴的轻蔑言行,到底使殷螭也冲冲大怒,甚至口不择言的道:“我看你就是想去和他旧qíng复燃!这三年里你不是魂里梦里都念着他?你……”
发火的时候,看到林凤致的脸色苍白了,殷螭忽然觉得说不下去。那夜林凤致醉后的话,他一直没有向林凤致重讲过——这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仿佛是这样想的:那回小林也是醉得太狠,说了些压根儿不是本意的糊涂话,他酒醒都忘记了,我为什么还要提起来让他记得?岂非白白将他的心送到老俞那里去!
好象只要不提起,那番令自己十分酸苦的话,便一句不存在;林凤致深藏在心的qíng思,也都一毫不存在。反正他人现在是自己的,chuáng笫欢娱是着实无虚的,gān吗要较真成那个样子?殷螭的务实风格,就是决不追究虚无缥缈的东西,而要把握眼下的实益——所以这世上倒也没什么能折挫他的自信与自诩。
他打定主意不采纳内阁的计策,又威胁林凤致胆敢再提一句自请从军出征的话,绝对不跟他客气。林凤致只是一哂,倒也不争执,只是满脸写着:“只怕由不得你我。”这几个蔑视的字样。果然不出他所料,继内阁献奇计之后,南京这边也开始有所行动,并且这行动名属私人,实则官方,bī得林凤致无法不正面回应。
南京国子监祭酒吴南龄,向老朋友林凤致写了一封长信,洋洋千言,条陈利弊,晓以大义,劝说好友为国许身,主动出征平乱——也就是俞汝成所料中的,内阁密揭所陈述那一条奇计。
这一封私人xing质的书信送jiāo林凤致之手的同时,却亦以抄件形式散布南京朝野。内阁“借名平乱、借刀杀人”的奇计封在密揭之中,专呈皇帝,只要殷螭不采纳,外面便无人知,但这封诤友立场的公开信一出,登时内外共晓,消息火速流传,不数日连北京朝廷方面都知道了。
于是继妖书案之后,林凤致再一次成为朝野瞩目的焦点,每个人都等着他做出可堪期许的回应与答复——而且,自妖书一案林凤致博得如此美誉,便是将自己供上了忠良的祭坛,又如何能不做出百官期待的回应与答复?敢不做出百姓认可的回应与答复?
俞汝成根本不用出面,根本不使任何鬼蜮伎俩,公开而堂皇的,在天下人面前便将林凤致bī入绝路。这一种谋略,其实也是林凤致最爱使用的,所谓之“阳谋”。殷螭平时自诩聪明,每到这种时候,就不由觉得自己的yīn谋诡计,在他们面前实在上不得台面——虽然自己的yīn谋也大大成功过,甚至使这一对师生都栽在自己手上过,可是,到底还是有上下高低之分呀!
而且在这种时候,殷螭明知有的话问出来实在是徒招人笑,比如说自己明明也生于帝王家,岂不知权势场上无人qíng这样简单之极的道理?可是当看到吴南龄qíng辞并茂、却又义正词严的劝友信时,第一个反应竟是脱口问了句蠢话:“小林,这不是你最好的朋友?怎么也将你往死路上bī?”
林凤致只是泰然自若的答了四个字:“道义所为。”
正如林凤致曾经暗自腹诽殷螭的时候想过的,吴南龄做事,绝对不会给人拿住把柄,所以殷螭明知他必然是受俞汝成背后指使,但这样一封公开信,语意严正,大义凛然,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而出,哪有半分yīn私模样?此信一传,南京国子监祭酒吴大宗伯,顿然成为道义之友的化身,成为南北学生举子眼中的楷模——顺便将老朋友林凤致,也送上了有待成为道义楷模的神坛。
因为这一句“道义所为”,所以当吴南龄的公开信送来之后第三日,林凤致便提笔写了同样一封大义凛然的陈qíng表,终于响应内外号召与期许,公开向皇帝自请从军了。
殷螭见他竟敢不理自己威胁,公然自请从军,气得当场便将林凤致的表文撕了个粉碎,大骂:“你疯了!这么想去见老姘头?我偏不让你如意!”
可是这封陈qíng表乃是正式渠道所呈进,早就在朝房挂了号,殷螭纵使将它撕了又烧,毁尸灭迹,消息却还是流传了出去,登时人qíng激奋不已。所以当皇帝拒绝回应的时候,林凤致隔了三天,又不得不在群qíng汹涌的呼吁之声下,进呈第二道请愿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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