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在自己掌心中,写给孙万年看的那一个字,便是个“袁”字——这个本名袁杰,因战绩赫赫而获得“百胜”之号的新晋将领,实在是天生的军事奇才,尤其在御营中与皇帝共同掌军,殷螭向他学实战,他也同着殷螭一道学兵书,弥补了早年失学的缺陷之后,愈发常胜不败,竟连将高东华一万右路军击败的安南,也未抵挡得住他所带三千兵马突袭。所以林凤致明白,孙万年等俞党中人,宁可拂逆了恩主的意思,也要纵自己回朝,就是为了对付这名百胜将军。
林凤致和袁百胜无仇,然而所持大计,成功之前,断不容皇帝身旁有如此了得而又忠诚的将领;成功之后,这一颗眼看即将闪耀天心的将星,也必然生生陨灭或者湮没无光——其他qíng仇恩怨不论,就凭这一点,也会令林凤致泛起无比的负疚感。可是,那个时候,竟是别无选择。
那时候林凤致并未随着殷螭一道班师,而是自俞汝成处脱身之后,径自投到最近的官府,要求护送自己到附近官军驻地——却是左军刘秉忠帐下的一枝散军,所在地方已靠近贵州jiāo界。军中都知皇帝业已表彰这名忠臣,因伤心过度竟有哀毁之虞,见他竟得虎口逃生,料知天颜必喜,急忙向上回报,便yù将他送去昆明御驾所在。可是林凤致只以病重为名,请求即刻送自己往大后方休养,连赶来的主帅刘秉忠也劝不转他,于是派了一枝亲兵,穿过贵州,将他护送往湖南长沙。殷螭得报亲自赶到刘秉忠军中时,便只见到林凤致留下的一封谢恩表,不禁又喜又恼,军qíng正紧,一时又离开不得,只能连连叹气。
听到袁百胜安南大捷的消息时,已是十月下旬,林凤致在长沙养了大半个月的病,又起身往留都而去。殷螭御驾班师,赶到长沙再一次扑了个空,喜悦已几乎变作愤怒,一时冲动起来,索xing弃下车驾,亲装简从,带着亲卫队连追了七八日,居然在快进入南直隶境内的时候,终于赶上了长沙派出护送林凤致回留都养病的驿车。
他们这次分别了近四个月,殷螭尝过了遍寻不获的绝望,又不得不在知悉对方生存的消息后亲下诏谕促其死节,那种滋味平生再不想受第二遍,本来想一旦见到他非得扑上去紧紧抱住,打死也不再放手;结果接连两次扑空,懊恼之余难免疑心是小林故意抛闪自己,更难免猜测他会不会是想毁弃许诺?愤怒起来,又恨不能见到他便狠狠大骂一顿,甚至重重咬上两口解气。
可是当真见到的时候,殷螭却觉得自己什么力气都没有了,连上前抱住的勇气也没有,只怕这又是一场美梦,微一触碰便能消逝——只能发着颤看苍白瘦弱的林凤致向自己叩拜,因失音未愈,全是一片沉默恭顺之状。良久良久,殷螭才勉qiáng抑住了满眼酸泪,笑道:“快起来,病成这个样子还要多礼——怎么跟我生分了。”
当然这个晚上殷螭是决不会让林凤致继续生分下去的,在chuáng上只是搂紧了一遍又一遍的抚 摩亲昵,却始终没有什么实质行为,理由就是:“可怜瘦得都脱形了,养你几日再做——老俞不给你饭吃?”林凤致不能说话,只是微微的笑,过了一会儿,拉过他手,在他掌心中写了两行字,却是询问:“封赠足矣,罪己何苦?”
殷螭居然有点赧然,笑道:“我想赌他不能不放了你。”他凑过去密密的亲 吻了半晌,才道:“我这边给你生路,他那里只有死路,我想,他终究不能不放你的——当年就是那样放过了你。”说着不禁有点酸溜溜:“原来说到底,我也得跟他赌这一个‘qíng’字!”
林凤致只是微微的摇头,心下暗叹——俞党放走自己的原因,虽然也是因为罪己诏,理由却与殷螭想的大不一样;而且想去赌俞汝成之qíng?根本不可能,他是宁可将自己送上死路,也绝对不肯放过的。
可是,那最后带着悲哀杀意的一箭,到底没有穿过自己的后心。
因为他哑症始终未能痊愈,不会说话,一开始殷螭还有点幸灾乐祸的小得意:“这下子看你跟我放狠话,看你还整日骂我?真是现世报应!”可是不管怎么取笑,以及絮絮蜜语,林凤致只能沉默恭听,这般久了,殷螭也觉得毫无趣味,叹气道:“真是的,不能被你骂了,倒没意思起来!你再不说话,我都憋得慌,何况听不到你声音,始终跟做梦一样——明天一定多请名医,好好的给你看。”
但林凤致大半个月在长沙,也遍请过名医诊治,都对这失音之症束手无措,号称从未见到过,甚至有人断言,检查林凤致咽喉声带都无病变毁坏,却还是不能说话,那么一定是奇毒已中得深了,这辈子也不能恢复言语能力。殷螭御驾东行,一路又延请了不少医者,结论仍是那几句,说得林凤致黯然不乐,殷螭便抱着他安慰:“不要紧,你哑了我也不嫌弃你,东宫侍讲做不成了,大不了我在宫里养你一辈子。”
可是这样的话,说是安慰,却只能让林凤致愈发郁郁寡欢,更颇有羞rǔ之感。殷螭倒不觉得——在他心里,小林既然都已经许诺给自己一辈子了,那么从前的别扭劲儿、作对心思,应该都已经收将起来,只要舒舒服服由自己养着便成,还有什么不好?以前他老是不高兴,觉得羞耻,那是因为我一直把他当玩物,不真心,现下我是真的喜欢他了,而且全心全意今生不渝,那么他也就应该别在乎那点虚名,开开心心欢欢喜喜的在一起才是啊!
所以林凤致说过,殷螭不懂得什么叫做“意难平”——直到此刻,还是不能懂得。
不过因为他沉闷不乐的缘故,殷螭还是到处征求名医来替他诊治,各种方子也试了不少,却均毫无效果。直到驾临留都,林凤致的老友吴南龄荐来一位专jīng本糙学的郎中,这才看出了门道。
这郎中却是白身无官的一个糙泽之士,姓李,号濒湖先生,家传渊源,素jīng本糙,又曾经游历天下,到处访药求方,发奋著成《新本糙经》五十卷,可谓当世无双的药学专家。只因无官无财,也没有力量刊刻书籍,闻听东南书业发达,好事者多,于是不辞辛劳远来金陵,yù求有力之人揄扬,将自己这一部心血凝铸的巨著付梓出版,济利民生。吴南龄是太学宗伯,领袖东南文坛,李濒湖特意上门求他为自己的专著作序,吴南龄自然也算个好事者,不但欣然作了序文,而且替他在南京上层缙绅间鼓chuī名声,广征资助,一时李濒湖医名大著。如今见林凤致患了奇症,吴南龄便好心将李濒湖推荐过来诊治。
殷螭对吴南龄颇有耿耿于怀之意——当初若非他的公开信bī迫,小林哪里会去从军,以至于冒了这一番生死大险?在殷螭想来,这种朋友简直不算朋友,林凤致回到南京,就该头一个跟他绝jiāo,可是林凤致不但没和人家绝jiāo,还照样亲密往来,笔语相谈,一副毫无芥蒂的模样。这种怪事使得殷螭老大不满,并且联系到小林反而对自己苛刻得紧,为了第一次不是自甘qíng愿,而是被自己用qiáng占有,一直暗暗怀恨不已,对我这么小心眼的人,怎么就偏偏跟别人却大度呢!
但不管对吴南龄怎么不满,他推荐来的李濒湖却着实名下无虚,替林凤致仔细检查过后,“咽喉声带均无损伤”的结论还是同其他人一般,却说出了失音的原因:“大人并非余毒未清,而是失语过久,又兼心思郁结,以至于有话说不出——实乃心病,不关他症。”
既然是心病,给出的药方便大部分是抒郁散结之剂,并且每日三次用针灸之术,在林凤致喉间、舌底几处xué位施针加灸,慢慢引导他发出一个字一个字的短音,又渐渐连缀成句。这般连治了七日,林凤致居然真的能开口发声了,只是说话还是期期艾艾,咬字吐音都显得生涩无比,李濒湖又继续给他施了三日的针,便道:“眼下已经差不多了,大人还需继续服药,每日练习说话,不出一个月,定然与往日无异。”
殷螭对林凤致练习说话的事,倒是颇有兴趣,每天晚上在chuáng间有暇,便逗着他jiāo谈,其qíng景便好似拿纤糙撩拨蟋蟀,绒球勾 引猫儿,逗来逗去,乐趣无穷。尤其听他费力的一字一句吐声,吵架争辩,都绝对不是自己对手,实在得意无比。
可是林凤致到了能完整流畅的开口说话时,说出的第一句话,便使殷螭大吃一惊,同时深为不满,因为林凤致请求道:“臣斗胆奏请在留都养老,不奉圣驾回京,恕臣万死之罪!”
殷螭霎时间又惊又疑又怒,喝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答应了许我一辈子,为什么不同我回京?天下哪有这样的事!”
他一股劲的责问,林凤致只是沉默,殷螭心底有些发慌,生怕他是铁了心不同自己走,小林的心志实在太刚qiáng,如果他不愿意,纵使自己以君王权威压迫也是没有用的——幸好林凤致沉默了一阵后,终于慢慢笑了一笑,开口道:“你说得对,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我是太累了,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们返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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