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这件旧事才提几句,袁百胜还在疑怒jiāo迸之中,殷螭这个无耻之徒,居然在旁边公然cha话,将功劳一把揽了过去——于是,林凤致张口结舌,袁百胜感激涕零!
林凤致并不认为殷螭对此事早有谋划,一来他的风格就不是深谋远虑型,二来清和四年圈禁他关得紧紧,料他也不知道外面消息的详细,这事过去已久,如今要打听也未必多少人记得详qíng。所以结论只有一个,他乃是见景生qíng,一听林凤致提起那救了袁百胜的《丹忠疑信录》话本,就立时猜到了此中真qíng,便即随口冒认之,这等随机应变加厚颜无耻的功夫,实在是林凤致万万所不能及。
林凤致虽然有时也颇狡猾机变,但到底骨子里是文人,有点清高的派头,当此时总不能向袁百胜气急败坏的表白:“是我救了你,不是他!”又或者跟殷螭争个面红脖子粗,以证实自己真是袁百胜的恩人吧?其实市恩之举,已经是林凤致所不屑为,施加的恩惠还要跟人争着去认,那么简直是丢脸丢得风度全无,林凤致才不愿意这么没身份。
因此说,矜持误人!当然,这也是没奈何的审时度势,眼见袁百胜恨自己恨得一塌糊涂,却对殷螭既怀旧主之恩,又因援救之德感激得五体投地,这当儿即使分辩也是没人肯信的,不如识相的三缄其口。
更郁闷的是,林凤致在那话本里不是没做下以待日后相验的暗记——以自己的笔迹梓刻了其中一些关键字眼。却没料到,殷螭大大咧咧拿起笔来,随手写了几行字,竟和自己的字迹如同脱胎一般!这个关键认记,其实以袁百胜对殷螭的信任程度,不用施展出来也可以直接拿下袁百胜之心,但这么一来,林凤致却连最后证明自己的凭信都失去了。
然而殷螭对自己能够模仿林凤致字迹的解释,却不是得意洋洋,而是说来颇带幽怨:“我被你关了八年,死活见不着你,只有每次你派人送东西来的时候,顺带一纸书启——还尽是套话,一句甜言蜜语都没有!我想你想得没法子,只能没事的时候就看你的字,仿着玩儿,不知不觉就仿得象了。小林,你待我真不好,可是我那时就是犯傻。”
他一说起这八年幽禁生涯中对林凤致的相思相爱之qíng,其实就是一道软索狠狠套上头来,bī得林凤致没法恼他,此刻也仍是这样。林凤致虽然这一路听得多了,每次听到的时候却还是不自禁心酸,只得叹了一口气,殷螭见他脸色一和缓,登时腆着脸又搂过来求欢。
平时到这个时候林凤致都只能软下来由他,但今日实在又气愤又心烦,对将来的担忧盖过了欢好的心qíng,到底还是将他推了开去。殷螭不甘心的还yù纠缠,林凤致又叹了一口气,忽然道:“甜言蜜语——我倒也有句甜言蜜语,你要不要听?”殷螭笑道:“你?你说甜言蜜语给我听?”林凤致道:“是啊,我也未尝不能说给你听——你可知道,清和四年我为什么拼了死,也要守住京城?”
他侧过头来看殷螭,灯焰下眼中神qíng静如秋水,说道:“当然,是为了我扶持的陛下,为了我倾覆反正的国朝,为了京城八十万军民人口——可是,北寇最紧,我冒着矢石在城头督军励战的时候,我在想你……你也在京城之中,我怎么能让京城失陷到蛮族手里。”
殷螭愣了半晌,失声笑道:“小林,果真好甜的话儿——多谢你肯说这样的话,来教我心里舒服!可是别指望我当真信你,你这样人再爱我,也不会看我最重的。”林凤致微笑道:“是啊,我有我的道义,有我的大业,有我的路要走,如何能不顾一切来爱你;就象你如今……”
他这一句话没有说下去,只是欠身起来chuī灭了油灯,黑暗里声音悠悠的道:“所以说,所谓甜言蜜语,原也只是教人听了心里舒服的话,听听就算了,当不得真。”
第75章
清和八年六月壬子,倭抵义州,朝鲜陪臣水师统制李敬尧起复,跨海击之,胜,叩请天朝平倭大提督高子则发陆路接应。天朝上将军袁杰领总兵衔,途中生变,高子则拒之凤凰城,jiāo争未战。天子太傅林凤致请命,加为平倭经理使,调和高袁二将,会见李敬尧。
这段半通不通的叙录,却不是国史实录《朝鲜传》部分将来要写上的原话,而是殷螭这个素来缺乏文墨功夫的家伙,故意学林凤致一贯的嘲讽口吻,拟了一段修撰的话说给对方听。口头上取笑的同时,也真实的带来了一份委任状——小皇帝亲自颁布的,同意林凤致“希冀铅刀一割,为国报效”的请求,任命大学士、天子太傅林凤致为平倭经理使,与先前被任命为经略使的兵部侍郎赵大昕一道作为军中最高指挥员,带领国朝驻守在鸭绿江边的六万平倭军继续战事。
林凤致自四月十五日自愿被殷螭劫持之后,一直到如今从锦州渡海来到鸭绿江畔,再没得到过自由,当然也不可能gān什么自己上书要求做经理使、主动参军的事——所以殷螭带着这份委任状来给林凤致看,嘲笑的时候也难免带点qíng虚,料想他多半又要愤怒大骂自己一顿,又得看他的脸色,晚上被赶下chuáng来了。
但殷螭这回料错了的是,林凤致脸色虽然十分难看,却是一句未骂,只是默默看了看这份委任状,收起来放入文书匣,顺便问了一句:“我的告身、印信、名刺……等等物事,都准备好了?”殷螭厚着脸皮,笑道:“你自己的东西,反找我要,这官怎么当的!别急——当然早替你准备好了。”林凤致冷笑道:“这官反正不是我做,你连我字迹都会模仿,我做什么费心?”殷螭无耻笑道:“我是会模仿你字迹,可惜假扮不了你啊,高子则和赵大昕都见过你本人,谁能假冒得了?所以你还是替我辛苦一点罢!”
林凤致沉着脸不理会他,殷螭便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道:“小林,咱们都是聪明人,小安康也不蠢。他明知你是串通了演戏跟我走,还肯批准你的奏疏,我可不信这小鬼爱你爱昏头了,好歹他也是你的学生!”林凤致倒是微微笑了笑,心道:“我的学生,怎么会昏头?”果然殷螭接着道:“我也有自知之明,仿你的字迹再象,也瞒不过那小鬼的,所以他肯定要在高子则那边埋伏陷阱,只等我们往里跳——你要是想害我摆脱我,这正是最好的机会,不妨试上一试。”
袁百胜自从投了旧主之后,却没有立即扯出反叛朝廷的大旗,而是按照原计划继续往朝鲜而来,yù与平倭大提督高子则大军会师jiāo接,目的自然很明确,看中的是高子则帐下六万大军。然而高子则也不是糊涂之辈,袁百胜途中已遭撤职,却拒绝接受皇命,仍然赴边而来,这等光景十分可疑。尽管朝廷牢牢瞒着殷螭未死的秘密,高子则猜不到袁百胜业已谋反,却也绝对不会当袁百胜乃是为国报效之心太切,以至于冒罪抗命也要来抗击倭寇——所以高子则拒绝与袁军会师,将他们晾在定辽右卫凤凰城,自己则紧紧守定鸭绿江畔九连城镇江堡,不放袁军过来,使殷螭缺乏下手机会。
因此林凤致听了殷螭的话,只是冷笑,道:“我宁可摆脱不了你,也不想给你可趁之机,将国朝平倭大军断送在你手上!”殷螭笑道:“gān吗说这么笃定,我就一定能吃得了六万大军?眼下高子则拒绝和小袁会师,两家眼看就要斗将起来,高子则兵力虽多,也未必及得上小袁厉害,何况还有倭人隔江等着拣漏子,你一贯最以大局为重,这当儿怎么能因为跟我闹意气,就眼睁睁看着国朝大军内讧致败呢?”
殷螭的长项,就是一贯将歪理说得十分有理,一时居然连林凤致也觉动摇了两三分——但这件事实在太过凶险,自己明明对军中事务一窍不通,这等斗法,仍是以己之短击彼之长,斗不赢简直是肯定的,倘若单单是自己输掉也就罢了,这次赌注押上的却是六万国朝大军,以及如今大军最高将领高子则与赵大昕的xing命。因为殷螭如若能吞并这枝大军,不消说这两人不降即死,而林凤致与这两人都是朝中相识,料想以他们对小皇帝的忠诚度,是断不会投降殷螭造反的。
小皇帝居然批准那份明知是假冒的林凤致奏疏,批准的同时就应该知道这主意出自殷螭,还敢冒险,未免把先生的能耐也看得太高了!
然而小皇帝的批准,又当真是对先生的能耐,乃至忠诚,无条件的信赖与信任么?说实话,林凤致并不敢十分肯定——因为在关于殷螭的事qíng上,刘后与殷璠母子其实一直对林凤致隐怀猜忌之心。林凤致知道自己假装被劫持一定瞒不过学生的眼,那么此刻被qíng挟制也是明摆着的,又拿什么让小皇帝相信先生一定不会为qíng惑乱,不去反过来帮助殷螭夺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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