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就在一个月前,尧暮野以身有顽疾,不堪国事为由,请辞了总管政务的太尉一职,然后便前来西北寻医访药。
温疾才不是京中的官员,不太了解内qíng,可当听闻他受了尧家大公子所托,要接待这位京城贵客时,要好的同僚可是暗自给他提了醒——别看这位二少如今下野,但那不过是以退为进,给皇帝一个下马威罢了,这位闲人的手里,依然紧握着大魏的命脉,要不了多久,这位二少就会东山再起,所以千万别误判的局势,怠慢了贵客。
温疾才是个识时务者,自然将好友的提点记在心头,只拿这位闲人依旧如朝中太尉一般敬重。但听到二少之言,也立刻改口道:“二少莫怪,只因为温某极其敬仰君之治国之才,在温某的心内,只君才配得上这般国之重任。”
尧二少也许是近几日喉咙顺畅,心qíng也大松的缘故,一向面色冷淡的他,竟然是含笑听完了这一顿西北风qíng的马屁。然后接着温疾才的话道:“君子中诺,既然将军这般看中某,某又岂敢让君在佳人面前失信,明日,某便不去医馆,陶先生当是有空,将军自可去医馆安排求医之事。”
温疾才一听,对这位尧二少倒是真正生出了几许的类友之谊。
既然得了二少的首肯,接下来的事qíng如入渠的流水一样顺畅了。
温将军在照拂佳人上一向心细而周到的,但有很能把握体贴的冷热火候。府宅里的良家并非那些个馆jì,一味的殷勤献媚,反而让人心生疑虑。
还不若张弛有度,让佳人琢磨不定,便增长了几分相思,平添了几分日后的缠绵。是以温将军虽然很想再会一会佳人的娇艳,却到底忍住,只指派了自己的随侍前去接送六姑娘入医馆行医。
于是柳妈与珏儿便陪着六姑娘一同上了温将军派来了马车,到了山脚下时,又改乘了软轿,这才到了半山腰的医馆。
半屏山林茂通幽,虽然是入了深秋时节,可是举目一望,依然有溪底白石,枝残红叶的野趣。而陶先生的茅屋便在一道石头垒砌的半墙之后。
陶老先生乃是当今隐世的六大怪才之一。一手回chūn的妙术,脾气却甚是古怪。他只所以肯答应给尧家的贵公子医治,也是在是因为当年欠下了尧家的一份人qíng,这才勉qiáng出手,现下却骤然又多了一份给小娘子治疹子的差事,怎么能不勃然大怒?
待得侍从表明来意后,任凭他把温大将军的名头说得山响,老先生却是话从嘴里横着便扔了出来:“这等毛病,叫她去自家的炉灶里抓一把炉灰抹了便是!何苦搅了老朽的清静?不看!不看!
那办事的久在温疾才的身边,自然是了解自家将军的秉xing,原本在佳人面前说满的事qíng,却生生被这老儿搅合得失了颜面,若是温将军此时就在此院,恐怕是要勃然大怒,一刀砍了这老儿的实心头颅!
可将军此时不在,若是真让这萧府的小娘子顶着半边的红脸回去,只怕将军失了脸面,那犀利的一刀便要砍在自己的脖子上了。于是便硬着头皮道:“此事将军昨日已经禀明尧二少,二少也是点头了的……”
老头的山羊胡一翘:“既然他点头了,你找他便是,gān老朽何事?快走!污浊之气,仔细熏坏了我一院子的糙药!”
就在这时,玉珠慢慢摘下兜帽,轻移莲步走到了老先生的面前道:“玉珠向老先生赔不是,若不是因为小女子,先生自当饮茶自在,小女子有一物赠与先生,还望先生笑纳。”
说着,从斗篷的怀里取出一捧绒布包。珏儿在一旁看得分明,那包里包裹着的,正是六姑娘临行前,在斗室里耗费了一夜的功夫雕刻出来的玉器。
这玉器其实便是一个盛装药丸的玉盒,乃是寻常可见的器物。
陶老先生倒是不奇怪小姑娘此举,因为陶逸爱玉的癖好,早就流传于世间,有心人稍微打听一下便可知。显然这小妇人也是听说了这传闻,便投其所好,讨好自己。
他虽然被这姑娘出众的容貌晃得失神了一下,可到底是久历沧桑的老者,比那些个根基不稳的年轻人要来得稳重,所以很快就回过神来,语气依然不见温暖,却是比较着先前和缓了些:“这等俗物,我有许多,不缺你这一个,自拿回去吧!”
可是玉珠却微微一笑,伸手解开了盖子,玉手轻托,展示着药盒的内里。
陶老先生原本是不屑的一瞥,可这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眼了。
前朝玉雕多是浮雕,讲求的是花纹的jīng细。到了当代,又以圆雕为最美。雕品立体不再局限一面,观者可从四面八方欣赏jīng美的雕品。可是浸染玉雕的资深者当知,世间最难得的珍品当时镂雕,世间掌握这等奇技之人寥寥无几,尤其是在一代玉雕大师袁中越身故之后,除了他遗留下的几尊雕品外,此技近乎成为了绝唱。
可是眼前这小小的药盒,却是极浮雕、圆雕、镂雕技艺于一身,小小盒盖上的兰花蟋蟀浮雕纹理清晰,逗趣可爱,整个盒身仔细一观,通体圆润,不见败笔,原本白玉之上有一块暗褐色的瑕疵,也被巧妙地雕刻成了圆环卡扣,可以固定盒身与盒盖。这等圆雕技艺,可谓上乘。而再看盒子的里面,竟然是被镂空雕琢成两层,中间那一层,如同荷叶脉络一般,隐约见底。这样的药盒,最适合盛装需要保湿的药丸,下层注水,而中间的一层如笼屉一般讲药丸架空,盖上盖子,药丸可以保湿很久。
这三种技艺jiāo融本就不易,更何况这药盒小巧得很,更是考验雕工的功底,若不是熟谙袁大师的技艺,还真要疑心这时袁中越的遗作呢!
陶老先生本就爱玉,加之这又是与他的药理相关的小物,一时间竟是比绝色佳人一般还叫老先生血脉泵张,急于想要占为己有。
待老先生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将姑娘的纤手连用药盒一并搂在了手里,顿时大窘,连忙收手,又咳嗽了几声,冷声道:“这物想必花费了小娘子不少的金钱,若是有心赠与老夫,老夫也不会无功受禄,该是多少,老夫会等价奉上。”
别看老先生闲居茅屋,是隐士的高洁志趣,可是早年积累下的金银却是不少,遇见心爱之物,还是用真金白银买来才心安,也免得事主反悔,日后再来索要。
玉珠虽然被老先生不小心轻薄了玉手,却一直面带微笑,听了老先生的话,才不紧不慢地道:“不必老先生破财,惟愿先生肯出手医治一人,玉盒愿无偿相赠。”
陶逸觉得与妇人纠缠甚是疲累,懊恼道:“你那脸儿,不过是沾染紫葵花粉,被毒xing蛰了罢了,几日后自会便好,何苦来用这等雅物来拿捏老夫?俗人也!不可耐!”
第8章
听老先生的鄙薄之言,玉珠并未动怒,倒是一旁的珏儿有些沉不住气了。
六姑娘在这小丫头的眼里,便是谪仙般的人,如今却被个老头指骂着是“俗人”,叫她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那玉盒雅物,便是我家姑娘雕刻出来的,怎么我家六姑娘反而成了俗人?”
此话一出,顿时叫陶老先生大吃一惊,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看是羸弱的女子。老先生自诩结实大半天下的玉雕行家,却不曾想这让他惊艳之物,却是这么个年岁不大的姑娘雕刻的?
当下眉头一皱,直觉这姑娘甚是狡诈,许是在扯谎。
可是这时,却有一道略微嘶哑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若是俗人便雕琢不出这等妙物,看来这位小姐当是有一副玲珑心思了。”众人循声一望,却看到尧家的二公子正立在院子的门口,嘴角带笑,眼望着扭头回身朝他望来的玉珠。
玉珠并不识得他,只是她自小寄居人下,心思较于那些无忧的少女要敏锐得多,加之她在王家经历的两年,更是让她敏于察言观色,所以她马上察觉到这位容貌不俗,气宇不凡的公子并不像别人见到她出众的容貌如痴如狂的样子,那笑意只是浅浅的一层,一双微吊的凤眼中潜藏着的便是深潭古shòu一般让人寒颤的冷意。
既然不知他的身份,玉珠并不接他的话,此人危险,当敬而远之,避免节外生枝。再说今日之事,不可一蹴而就,既然陶先生很喜欢她的作品,便可徐徐图之。所以转身朝着老先生又做一福道:“我并不是为自己求医,只是有位故人身染宿疾,危在旦夕,是以贸然叨扰老先生,既然有客拜访,玉珠便不多叨扰。这药盒本是一套,分作四季野趣,先生若是喜爱,只管差人来驿馆找我便是。”
留了诱头后,玉珠便告辞转身yù离开,可惜六姑娘虽然心思聪慧,却是漏算了自己的身体安泰。她在出发前一夜,熬夜雕刻,未及打磨,所以昨日到达驿馆后又是一夜的熬度,今日才拿出了一套成样子的药盒来。
她平日茹素,不喜荤油,加之玉雕本就耗费心神,常有些血气不畅头晕的毛病,而半屏山又较之山下骤寒许多,是以夜里感染了风寒,这般疲累后早餐也没有多食。
如今在这院子里言语耗费了太多心神,转身离开时,已经是qiáng弩之末,她虽然未抬头,却能感到那突然而来的华衣男子一直冷冷地望着她,待得走门口,路过他的身旁时,可以嗅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衣香,那香气不知怎么的,叫人闻了有晕眩之感,接下来便是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倾斜了下来。
依稀间,似乎是有一双铁臂拦住了自己,再然后便是愈来愈浓烈的香……
无忧而眠,乃是世间至宝,可是玉珠却是有许久未曾这般踏实的酣睡了。所以待得几次沉沦在攀爬不出的淤泥里,终于努力着睁开了眼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软榻之上,待她凝神看清了悬于头顶上的幔帐纹理,微微眨了几下眼之后,猛地坐起身来。
可是突然一动,又是一阵晕眩。就在这时,听到珏儿在一旁略带颤音地说道:“六姑娘,你可总算是醒过来了,是要吓死珏儿吗?”
玉珠看见珏儿在身旁,便凝了凝神,问道:“我这是在何处?”
珏儿说道:“刚才您晕了过去,陶先生替您把了脉象,只说您疲累过度,熬费心血,当进补些补气益中的药材,然后……那位公子便说不宜打扰陶先生的清静,便带着您来到了他的行馆……我和柳妈阻拦着说不妥,可是却被那公子身后的侍卫痛斥了一顿……”
说到这,珏儿顿了顿,紧张地道:“六姑娘,你可知那位公子是谁?”
此时沉睡了一觉,玉珠的jīng气略微恢复了些,微微揉着头道:“可是……尧家的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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