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计策还是他替五爷订下的:找来几个回人拿着香料在京城内各处兜售,价格极低,只说流落外地急着用钱,所以低价出手。听到这个消息,二爷自是要分一杯羹。亲自找上那些回人,谈妥四车香料总计十六万两,先付八万做定银。谁知那些回人拿了二爷的订银,便就此消失无踪,付出去的订金自是也找不回来了。极简单浅显的计策,可少言偏偏抓准了二爷急于表现贪小便宜的弱处,让他吃了个哑巴亏。
听到他如此说,大夫人便从身旁小几上拿出帐目甩过去,说道:「香料铺你接手这几年,每年也只能赚个三五万,最近更被抢去了大半生意,现在又被骗去了八万两,你还有什么话说。」
「是他们。」二爷恶狠狠地指着五爷少言,满腹冤屈,随即又想起自己并无真凭实据,这般当众指认,若是被反咬一口,岂不是损失更大,只得怒气冲冲地住了嘴。
虽然是极细微,少言依然看到了在五爷脸上飞快地掠过的一丝得意。
满屋子人正等着看二爷如何了结这件事,一个平平稳稳的声音cha进来说道:「大娘,这次亏空这八万两我替二哥补上。」
此言一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了四爷身上。少言与五爷互视一眼,当初定下计策虽也曾顾虑到四爷可能伸出援手,但怎么看四爷也不像个有钱人,即使有心亦是无力,没想到胜利在望,却半途杀出个程咬金来。
「你?」大夫人也是大为意外,稍显惊诧地看着四爷,「老四,我知道你们兄弟素来亲厚,但八万两不是小数目,你娘去世时统共才给你留了那么点钱……」
「大娘放心,动用不着我娘留下的银两。」四爷仍是四平八稳,「这些年我种花种糙也卖了点钱,八万两我还拿得出来。另外,还有一事。」
「何事?」能让老四开口,想必不会是小事,大夫人也不由得凝神细听。
少言一皱眉,事qíng有变,四爷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见事躲着走,此刻竟然说出这番话来,摆明就是要cha手了。
「我希望大娘不要将香料铺jiāo给五弟打理,五弟掌管了丁家六成的产业,还有自己的生意要打理,纵然有十三在身边,也已经忙得是不可开jiāo,天下的钱是赚不完的,若因此累坏了身体便是本末倒置了。」
大夫人微一沉吟,问道:「那你说如何?」
四爷飞快地看了五爷一眼,两人都是心机深沉,虽然四爷这一正式cha手,彼此间的仇怨算是就此结下,却依旧是互相微笑以对。四爷说道:「请还将香料生意jiāo给二哥打理,他为主,我为辅。」
大夫人皱了皱眉,显得颇为失望,说:「老四,你也看到了,老二他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丁家祖训能者居上,这……」
四爷抬抬手示意还有话要说,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才说道:「大娘不相信也是人之常qíng。这样吧,我便在此立下军令状,若到今年底香料生意赚不了十万两银子,这香料生意,我不但双手奉给老五,不足之处我也会补上。」此言一出,连少言都吓了一跳,时近端午,距年底不过七个月挂零,要赚足十万两谈何容易。往常就是生意兴隆之时,一年的利润也不过七八万两。
二爷跳起来,「老四,你别在这里空口乱说,就是老五七个月他也挣不来十万两!」
四爷向他笑笑,「我什么时候说胡话唬过二哥?」二爷嘴唇动了几动,又坐下了只是紧张地看着他。
四爷这番话,大大地出乎大夫人意料,这个老四平时很少参与家里的生意,可以说是一点经验也没有,忽然就夸下这么大的海口。想了半晌,她还是点点头说:「老四,你一向不cha手生意的事,但你既然如此说便是心中已有把握,我若不许,想必你也不服。这样好了,如果你在这七个月中赚不了十万,便要将香料生意给了老五,可别说我厚此薄彼没让你试过。」
「那是当然。」四爷自信满满。
少言飞快地掠了五爷一眼,两人jiāo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平地起波澜,四爷这一番cha手,是好是坏现在实在难以断言。
大夫人手扶着头让儿子们都退下了。少言也要迈步向外走,忽然听得大夫人说道:「十三,你留下来,我有些话要说。」
少言答了声「是」。待人都走光了,少言找了张椅子坐在大夫人下首,不咸不淡地问:「不知道大夫人有何赐教?」生疏有礼的语气,对眼前的妇人,他始终都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大夫人对他亦是如此。
可是这次大夫人却一反常态,投she在少言身上的眼光竟然带了几分亲切与怜惜,「你这孩子,老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见少言依然不为所动,叹息一声说道:「十三,你来丁家也有七八年了吧,可有心仪的姑娘?」
话题急转直下,让少言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但他还是整理好心神,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说道:「不敢劳大夫人烦心,若无其他事,少言这便告退了。」摆明了不想再谈下去,在丁家除了丁寻,他无须仰仗任何人的脸色。
大夫人没再继续纠缠在这个话题上,只说道:「十三,你这几年在老五身边,可苦了你。其实我也明白你并不想留在丁家,单看你从来不叫我娘,也不叫他爹就知道了。」
少言无动于衷,他不需要别人的同qíng或是理解,他留下来不是因为谁说了两句好话,他留下来只是因为他想。
大夫人唱了一会儿独角戏,见少言的脸色始终不咸不淡,便摇摇头笑了,说:「你和你娘还真是一个xing子,清高孤傲得不得了。」少言终于有了点反应,听她的语气好像和娘很熟?
「我和你娘也算是熟,毕竟我是大的,她要进门总得见过我。」她的目光投向窗外,变得有些迷蒙,「她捧着一具琴,被下人引到我面前却只是微微欠身,连下跪都不肯。
那一日,她穿了淡青色的裙子,娉娉婷婷地立在芍药花旁,真不知是人为花添了颜色还是花比人更娇,连我都为之心折。我问她见了大房为何不下跪,她只是冷冷地回答说小女子自认并非为人妾室。我哦了一声,问那你自认是何身份?她只给了四个字:bī良为娼!这句话可把全府的姬妾都得罪光了。我却笑起来,让人领着她去见了老爷。
老爷几乎每一年都要收几房姬妾,这还是我头一次见他如此上心,巴巴地收拾出西院给她住。可她就像你这样,老是冷冰冰。别人给她她就要,别人不给她也不求。每日里只是读书弹琴,既不与府里其他姐妹攀谈,也不会撒撒娇争老爷的宠,有时连话都不与老爷说,任他爱来便来爱走便走。老爷气得没法,背地里发了不少脾气,当着她的面却还是那么小心翼翼地讨好着。
一年后,她有了你。老爷高兴得几天没睡好,查遍了书,给你起了丁隐这个名字。」
少言心中百感jiāo集,想起娘亲颠沛流离的一生,想起娘临终前对他的殷殷期盼:「言儿,答应娘……」
大夫人继续说着,「再一年,她的娘也就是你外婆没了。她去埋葬,连一滴泪都没有,回来后只是穿着孝服在窗前呆呆坐了两天,一个弱女子,连家都没了,还能去哪呢,我还以为她会就此死心塌地留在丁府,没想到有一天她竟突然失了踪,没留下只言片语。老爷大发雷霆,派了所有人去找始终找不见。你娘她xing子刚qiáng倔qiáng,想必在外头吃了不少苦。」言语间不胜怜悯。
「我外祖父母不得善终,我娘一生不幸,皆是源于你们丁家,近日听到夫人一番话,推心置腹,倒真让人好笑。」少言不屑多说,扔下几句硬梆梆的话后站起来便向外走。
「等等,十三,我还有话说。」大夫人唤住他,「我知你不想听,你娘一生不幸我丁家实在难辞其咎。但我想说的是『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当日老爷冲冠一怒,可过了两三年不也是淡了下来?照旧一房一房的姬妾往家里领。」
少言回首,冷笑道:「我明白大夫人话中所指,是拐弯抹角想提起五爷的事,我们是兄弟。可整个丁家之内,扒灰跳墙的事多了,也不差我们这一件。」
「不是,」大夫人看向他,「你们是兄弟,我虽不同意,可老五他不会听我的,你也不会。但十三你是个聪明人,人qíng世故看得通透。哪个京城富贵人家没有娈童,那是当宠物来养的,别人顶多说一句风流。可若和宠物有了感qíng,那就是一个笑话了,你懂吗?」
「夫人你说的我都懂。」少言冷笑道,「可我不怕,外人知道也好嘲笑也好都与我无gān。大夫人,告辞了。」
大夫人透过纱窗看着少言沿着小径走远,心中轻轻喟叹,「金丝笼圈不住你娘,却圈住了我,也圈住了你。」
第十章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这个道理他如何不懂,在这深宅大院看得还少?
他又想起了娘亲的话。
娘说,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那么一个劫数,「这个劫数啊,也说不定是人还是什么。运气好呢,跨过去一生顺遂。运气不好的,或许一辈子就这么毁了,从此以后笑也不是真的笑。」
娘没往深里说,但他知道,这些话语的背后是无限的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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