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终于得见,眼前人一袭青衫,及腰黑发只用布带松松挽就,整个人温文儒雅,难掩浓浓的书卷气息。既是高兴又是感慨,「有匪君子,如琢如磨」,这八个字考语仿佛天生便是为眼前人而造,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当得起。只是见他神qíng殊为抑郁,又觉心里一阵发紧。
但用膝盖想也知道多半还是和那个什么叫丁寻的家伙有关,少言对他一往qíng深,又是死心眼,若非有极大变故,怎会舍得离开独自流落江湖。想来想去,实在按捺不住,又怕就这样大刺刺地直接相询,万一勾起他的伤心事反倒不美。思绪百转千回,找了个貌似无关的话题,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做丁府管事了?」
连自己都要回避的伤口突然被人赤luǒluǒ地刺到,饶是少言镇静功夫了得,也不免有一瞬仓惶失措,掩饰地咳两声,方qiáng笑道:「没再做,总是拘于方寸之间,忘了天下有多大,这才想着出来长长见识。」
霍浮香七窍玲珑,久经人qíng世故,少言的异样如何瞒得过他。只是他也不为己甚,先是暗骂丁寻一句,又暗骂自己一句,轻轻巧巧将话题带了开去,「我来时遇到几拨人,鬼鬼祟祟的,看着就不像好人,本来我也懒得管,不过有一次无意听到他们竟然提到你的名字,还说什么『先盯紧再做计划』,我就一路盯了下来。正巧今天又有两个来铁槛寺打探,就被我拿了下来,你看看认不认得。」转身向树林走去。
少言注视着他的背影,百感jiāo集。两年前,霍浮香要他离开丁家,自己心有所属,选择了拒绝,甚至曾怕他危及五爷而私下起了杀机。虽然感qíng之事讲求两qíng相悦,难以qiáng求,但自己这一番举动却始终都算是辜负。霍浮香为人孤傲自许,被他拒绝后,就一直音讯皆无,想必是面子上下不来。如今听到有人将对自己不利,竟不计前嫌来示警,这番深qíng教人如何消受。
霍浮香从树林中提出两个黑衣人来,扔到他面前,「就是这两个家伙,一直在寺院旁鬼头鬼脑的,我看得心烦就一人赏了一掌,可是还没等我问,他们就服毒自尽了。」
「服毒自尽。」少言蹲下伸指在一个黑衣人唇边轻轻一抹,又送到鼻端嗅嗅,「常见的鹤顶红,不好查来源。看他们的兵器,倒有点像东风楼里的人。」
「谁养出来的死士,一落于敌手便要自尽,倒真是个心黑手狠的主儿。只是,」霍浮香转动着手中长笛,疑惑地说道:「我听说,东风楼两年前不是就已经被一个叫林文伦的杀个jīng光,怎么还有余孽?」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少言听到这番话,只觉脸上热气上涌,略显尴尬。东风楼被灭门这段公案他是知道的,两年前,他刚离京不久,就听到武林纷传,说京城里一个叫林文伦的人联合白道剿灭了东风楼,原因不明。东风楼为恶已久,被人剿灭了不稀奇,奇就奇在怎么都想不通林文伦竟会和东风楼有过节,还深到要灭门的地步。若说是有人亲友被害或是为挣个嫉恶如仇的名声尚说得通,林文伦只不过一介商人,顶多因为开着几家镖局,算半个江湖人,灭了东风楼,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别人对个中缘由懵懂,少言却是明白的,林文伦之所以如此,多半还是为了替他出一口气。
「还有,你可还记得岭南白家?武林之中众口相传说白家三少经你一治,病qíng反倒比原先加重许多,现在已经半死不活了,白老爷子大为震怒,说他儿子若死了,就要你偿命,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白家三少?」少言皱眉,岭南天奇门白家三少得怪病,多方求医无效,一个多月前,天奇门知他在岭南,便备了重金厚礼上门,请他出诊。
白三少体中共计有四种毒,番木鳖、孔雀胆、七心兰、断qíng散,若单只一种,早已魂归九天。偏偏下毒之人无论是对毒xing还是对分量都把握得极为jīng准,让这四种毒在体内相生相克jiāo互为用,更将四毒依照时辰、人体的温度变化一层层隐遁于血液中,毒xing的显现只在施毒的一瞬间。当时他也将江湖中擅于用毒之人在脑中过滤一遍,却不得要领,也就没深想。只管尽其医者本分,对恩怨qíng仇并不关心。但唯一确定的是,白三少爷身上的毒确实是解了。
将前因后果细细jiāo待,霍浮香听了,也是一阵苦恼。东风楼的杀手可以说是意yù报仇,但不知和白三少的病qíng忽然加重两者之间有何联系。
最后少言下定决心,「看来还是要往岭南一次,若此事真是因我而起,总得要有个jiāo待。」
霍浮香大为反对,「未必是东风楼做的,白白竖敌。十有八九是他另有仇人,你治得一次,治不了一辈子,就算死了也是他自己福寿不永,关你什么事。白老头qíng急之下乱咬人,你理他!」
少言对这番视人命如糙芥的论调唯有苦笑而已。
两人谈谈说说,一路向山下行去。霍浮香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兜兜转转,只将话题往丁府上带。少言尽力将话题岔开,被bī不过,就拣不重要的轻描淡写两句。两人你推我挡,到了山下,不约而同松口气,只觉这段路走得比与人大战三百回合还要累。
待进了客栈,进入自己房间,想起霍浮香拙劣无比的盘问技巧,少言忽然失笑。虽然各人修行各人了,这个心结不是别人简简单单几句或是一番抚慰就能解开的,但私下仍感他赤诚。
一墙之隔处,霍浮香也不由得哑然失笑,少言摆明不愿多谈,偏自己今天怎么会变得如此不识相,专戳人家痛处。其实若是想知道,他朋友众多,消息灵通,也不用一定非要问少言,总是关心则乱。
收拾停当,正要与少言相约去逛逛,忽听锣鼓敲得震天响,有人在大声喊:「丁少言丁大夫。」
推开窗,便看见十来个家丁打扮的人沿街来回行走,边走边喊。
旁边有人应道:「我就是,请问何事?」却是少言也听见了喧嚣之声,推开窗探出半个身子。
话声远远地传了出去,那几个家丁像是见了亲生爹娘一样,起脚飞奔到窗下,仰着头七嘴八舌。
「别急,慢慢说!」
一个家丁从人群中走出来,喊道:「丁大夫,老夫人病势忽然加重,我们老爷请您快去!」
霍浮香听了,不由得心中一动看向少言,少言也正看过来。两人目光一触,都在彼此眼中读到了相同的疑惑,觉此事委实太过巧合。
两人在家丁簇拥之下向李家庄行去,尚有半里之遥,就见李老爷率着一群人浩浩dàngdàng迎了上来。
李老爷还能勉qiáng自持,身后的年青人早已经激动得满脸通红,抢先挡在路上,下巴斜扬,眼睛之中既有轻蔑之意又满是忿恨,「人人都说你医术jīng湛,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原来也不过尔尔。」早在少言拒绝住进李家之时,他就心下不快,偌大的杭州城,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要和李家攀上关系。偏偏这个花重金请来的大夫却不领qíng,一副对李家避之不及的表qíng。
少言微微皱眉,无意与他计较。霍浮香哪受得了别人这样贬低少言,跨上一步,冷得仿佛万年雪峰,「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无形的杀气充斥在两人之间,一瞬间,那年青人瞳孔缩小,向后退了一步,转眼又觉得气弱,马上又进前一步,却是再也不敢大放厥词。
李老爷见多识广,颇有几分相力,晓得平常人绝不会有这等气势,上下打量一番,再看见那只横笛,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忙将年青人扯到身后,陪笑道:「不知这一位……」若自己所想是真,那眼前这个人可是自己万万得罪不起的。
「霍浮香!」在场所有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霍浮香」三个字似乎带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此言一出,那年青人心里暗自侥幸,谁不知道霍浮香有三绝:横笛是一绝,绞龙索是一绝,另一绝是绝qíng。方才若是他一怒之下出手,恐怕自己此时已经身首异处了,想及此,背后冷汗直流。
李家父子气焰全消,恭敬万分地将霍浮香请了进去,反而将少言冷落在一旁。少言暗笑,果然是恶人还要恶人磨。
见到李老太君,把霍浮香吓得着实不轻,死在他手上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却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将死之人会难看到如此地步。只见chuáng上之人面色灰败,两只眼睛深深凹陷,配上一付皮包骨的面容,似乎脸上的ròu都被人抽走了。最诡异之处便是除了头部,病人全身浮肿,宛若在水中泡了三四天,整个人涨成平常的两倍还有余,呼吸之间,腐味熏人,也难怪李家人会急得满街敲锣打鼓地找人了。
寒积于内,热越于外,其寒为假寒,其热为假热,脉搏虽微弱,但生机未绝,显然是时间尚浅,毒xing还未散入三焦、遍及五脏,正是害得白家三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混合之毒。
霍浮香不懂医术,在一旁看着密切注视着少言,见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心下有些了然,低声问道:「可是很难?若是真,犯不着làng费太多心力。」
少言低声道:「不难治,只是麻烦之处不在这里,这种毒我曾在白三少的身上见过。」此言一出,霍浮香便知有异,天南地北的两个人竟然中了同一种毒,还都是少言经手,这一切摆明了就是针对他而来。「解毒之时气味不太好,你有洁癖,还是先出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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