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惊动她,杨戬慢慢跪在她腿边,将头搁在了她腿上,闭上眼,安静地伏着,不知在想什么,很久,很久才站起来,留恋地看一眼,回到花园中。
驻足停了片刻,他跟着一名送燕窝的丫鬟来到三圣母的房间。
这时正是午后,刘彦昌出去赴友人的诗文之会,三圣母一人在房中。她立志要做贤妻良母,已用心学起了女红。瞧着自己侧头一针针无比认真地绣着一对戏水鸳鸯,三圣母只觉无比讽刺,就为了那个人吗?记得以前她也曾用过一段心思在烹饪上,目的却是趁二哥生日,哄得他松口,遂了自己心意。她并没有真心想过为他庆一次生日。
杨戬却没有想到这么多,他只觉得有趣,三妹竟也学起了这些。坐到她对面低头辨认她的绣品,这个像歪头鸭子的东西,应该是鸳鸯吧,三妹,你的手艺可真是不敢恭维。忍俊不禁,他伸指弹向她脸,将要触到时骤然收回,他几乎忘了,这已不是当年灌江口与他调笑娇嗔的小妹了。
并没有人嘲笑三圣母绣得难看,唯一能牵动他们心怀的,是杨戬时而宠溺,时而喜悦,忽而又转为伤感的变幻神qíng。
三圣母绣了几针,自己也不满意,想拆,又有点倦了,打个呵欠,坐到桌边,将一盅燕窝小口小口喝了,伏下小寐片刻。
杨戬也随她转到桌边,静静地欣赏她恬静的睡颜。三妹,终于,我终于不用再见你在梦中哭喊惊悸了。现在的梦中,你只会有快乐、美满,有你的丈夫和儿子,不会再有我这个穷凶极恶的哥哥。眼中瞧见她头上的玉钗没有cha正,小心地拔下,cha好,退后几步端详一番,露出满意的笑容。三妹,幸好你生的是儿子,若是女儿,你可怎么教她?笑容黯去,即使你生了女儿,你也不能见她长大,无论什么原因,让你母子分离二十多年,总是我的过错。看着三妹在梦中的微笑,他的手不由自主地轻轻落在她的发上,却见她身子一震,在梦中绷紧了身体。杨戬一惊,疾电般收回了手,看着自己的手掌神qíng苦涩。众人就听他低声自语:“三妹,你就这么怕我么?梦中也能感受得到。”
三圣母看到自己被噩梦侵扰,不安地扭着身体,猛地想了起来,竟有了一种惊喜的感觉,抓住杨戬的手热切地解释:“不,二哥,我是梦见了那个独臂妖怪,我害怕,我是想你来救我……”这时她的梦定是到了要紧关头,眼珠在眼皮下急速转动,杨戬十分担心,又不敢再过去。就在这时,就听她忽然哭叫了出来:“救我,二哥,救救我!妖怪……”
谁也无法形容杨戬此时的表qíng,是吃惊?是狂喜?惯常的自持全部瓦解,最后沉淀在脸上的,却是不能置信的模样。三圣母越发难过,站立不住,几乎靠在了他的身上。二哥,你为什么总是如此容易满足?
“四公主,嫦娥姐姐,我真后悔。其实二哥所求不多,一点都不多。我有一点点念到他,他就会非常高兴。我做的那样难吃的寿桃,他也不肯说一声不好。我真后悔……我为什么不是真心为他祝寿,我……我甚至不是忘了,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的……”
她越说越痛,真的,就算没有发生那些事,她仍是一个太不称职的妹妹。想着那些不可能的如果,她吃力的在哽咽中挤出语句:“如果我……真的能像我说的那样不计前嫌,能时常去看看他,陪陪他,他一定会……一定会……”一定会什么,下面的话已经被抽泣掩去,再听不出来。
杨戬只听见了三妹在叫他,三妹,这个时候,你还是愿意依靠我吗?重新抚上她的长发,可惜,我只能再护着你最后一次,以后,只有靠沉香了。眼见三妹还在梦中发抖,没能从噩梦中醒来,杨戬犹豫了一下,终于大着胆子,从背后搂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抚慰:“不怕,莲儿,不怕。二哥在这,我们不怕。”这时三妹小时候做噩梦时,他常用来安抚的话,果然有效,三圣母重又安定下来,神qíng重归于恬静安详。杨戬却没松手,仍是搂着她。
生命真是件奇妙的事qíng。他还记得,三妹生下来的时候,爹抱着给他瞧,又让大哥抱,他也闹着要抱抱妹妹,爹和大哥没办法,一左一右护得好好的,才小心翼翼地jiāo给他。他抱着她,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觉得那样不可思议。你瞧,小小的脑袋,顶着一头乌黑的胎发;小小的眼珠儿,骨碌碌地盯着他转;小小的手指上,居然还有那样小而完整的指甲。她是那样小小的小妹妹,他真怕一用力,就将她打碎了。爹还在一边逗趣:“小戬,以后可有人叫你哥哥了,做哥哥的要保护小妹妹呀。等爹老了,妹妹就jiāo给你们俩了。”他非常认真地点头。言犹在耳,怀中温温软软的小婴儿,已经长成倾国倾城的美人,而他的路,也快要走到了尽头。
怀中一声嘤咛,杨戬中断如cháo思绪,松手退后,三圣母醒了。她直起腰按了按头,有点困惑,忽然yīn下了脸,站起来忿忿地走了几步,又没处发火,一挥袖,竟将桌上的盅推到地上,打碎了。杨戬不知她恼什么,微微摇头,三妹呀,做了人家的娘了,怎么还这样孩子气。
小玉忽然抓紧了沉香,沉香心一颤,又要发生什么事,还能发生什么事?还没问,嫦娥已经问了:“三妹妹,你发什么脾气?”再看母亲,脸色越发不好,更是猜疑不定。
门外响起敲门声,三圣母定定心,让小玉进来。小玉见一地碎片,不放心地问:“娘,怎么了?丫鬟说你房中有东西打碎了,我不放心,过来看看。”三圣母掠了掠夺鬓发,在桌边坐下,慈和地笑道:“没事,我只是做了个噩梦。”小玉伶俐,一转念想到了,同qíng地说:“娘,都过去了,您也别总想着。杨戬已经功力全废,再害不了我们了。”三圣母点点头,又摇摇头,低声说:“我不是梦见他,是以前一个追杀我的妖怪。但是在梦里,又是……又是他来救了我……”看见小玉不解的神qíng,她也不知怎么说,那股子羞恼愤怒的qíng绪又来了,恨恨道:“小玉,我是恨自己不争气,为什么要他来救,我宁可死了,也不要领他的qíng!”
三圣母不敢再看哥哥,想也想得出他的心qíng,为什么到这个时候,她还要在他心上捅一刀,就让他轻松片刻不成吗?杨戬无力地后退几步,仰在chuáng柱上,元神竟一阵波动,透过他身体,显出chuáng柱的影子来。沉香大惊,抢上前去观察,杨戬元神刚刚成形,心qíng激dàng,极易散去。
幸好杨戬并不如他想的那般脆弱,早已料到的事,还去难过什么,闭目竭力平复心qíng,他再不回头,穿门而出。
但他没有回小屋,而是辗转找到书斋。午后,人人都在休息,寂静之至。杨戬在案前研墨摊纸,似要写些什么,却犹豫着,手中笔凝在半空中。沉香最先想到,哪吒也猜出来,黯然说道:“大约是yù留言示警,点醒你们注意。你们没有见到他的信?”三圣母茫然地摇头,家里从没出现过哥哥的书函,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杨戬又站了一会儿,直到笔上墨滴下,才惊觉似的叹息一声,一笔笔落下,众人看去,却是一首《寿楼chūn》,跟着念来:
“愁秋yīn霜繁。伴西风穿户,频扰孤眠。沥洒僵听檐雨,几番凄寒。谁识得、又经年。泪莫倾,弦丝遥传。记家宴挑灯,投壶中酒,人月两团圆。
消磨去,身前欢。笑斜阳坠尽,露叶飘残。只欠松寥片石,暗添坟田。心不死,qíng何堪?任梦回、沉吟云烟。渐尘散歌瞑,悲欣一例空里看。”
写完后,自己看一遍,自嘲般地轻轻一笑。三年多来的心境,全凝在字里行间,到底是什么滋味,说不上来,也不想去深思。三妹和娘,现在过得很好,沉香虽没遇见,想来也必事事如意。路上听下人们议论,说少爷年轻人心xing,不yù婴儿扰了生活,三妹若想抱孙子,估计还要等不少年吧。那只小狐狸,居然想过,让自己帮着她带孩子……
沉香的孩子,不知会象谁?小夫妻俩都俊美得很,象谁都会很好看呢。只可惜,自己不可能见得到了。
搁下笔,掌中冒出火焰,那纸便燃起,化灰,被他送去窗外,翩然飞去。再摊开一张纸,却又是对着出神。
他确实有心留下些话,提醒妹妹小心,毕竟他现在的状况,莫说破阵,便是应战时的胜负,都极为难说。可是,这样的一封信,该怎么写呢?独臂人布署设局,他一无所知,连具体时间,都也只知个大概。示警?十有八九,会被当成一个玩笑。
更何况……更何况,做了三千年的兄妹,无论他如何胡写乱画,莲儿只要一拿入手,马上就能看出,那是出自他这二哥的笔下啊。
想着刚才三妹的恼怒,“宁可死了,也不要领他的qíng!”三妹仍在恨着他。她若知道他又练出了元神,恢复了法力,她会做些什么?这封信,只怕是真的写不得了。但二哥不是怕死,二哥要留了这条命,最后为你尽一次心力。三妹,你只要好好的,每天都开开心心,二哥就是拼了万劫不复,也要护了你的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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