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多意恍惚回到了七岁那年,他跑到家属楼外时只剩下断壁残垣。警戒线围着,周遭全是哭喊和唏嘘,他爸妈的尸体都寻无可寻。
此时他对着沈老逐渐变冷的遗体,不知该跪倒嚎啕,还是扑上去最后拥抱片刻。
沈老说过,真到了这一天,他不能哭。沈多意伏在chuáng边,握住了沈老僵硬的手掌,他怔怔地转头,看向了漆黑的夜空。
太阳还会出来的,但他再没有亲人了。
重症监护病房外,戚时安坐在沙发上加班做章以明负责的项目,他不常跟客户打jiāo道,所以每通电话都要拉长时间寒暄一番。
确认下来几个应酬的饭局和聚会,需要调整时间的一两场会议,还有不断压缩的睡眠休息时间。章以明不知道什么时候转醒恢复,戚时安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场漫长的持久战。
他不在乎那些,此时此刻只希望自己的好友平安。
游哲推门而入,端着两杯热茶。他们各占据沙发一边,开始一起加班。戚时安打个哈欠,揉揉眉心说道:“平时总要争个高下,现在好了,惨一起去了。”
游哲无奈地笑了一声:“这妹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大不了以后让你们几个客户。”
戚时安一边回邮件,一边说道:“这就妹夫了,你是多着急把游思嫁出去。自己都三十五了,还孤家寡人一个。”
游哲邀功:“当初我要是录用了沈主管,你没准儿现在也是孤家寡人。”
不提还好,一提难免会想,何况戚时安正经历人生中很艰难辛苦的时刻。他刚好点击了“发送”,又忍不住翻出他和沈多意曾经的往来邮件。
沈多意向他请教问题,他当时在慕尼黑的玛利亚广场喂鸟,就傻傻地站在原地回复,还拍了张炒栗子摊儿发给对方。
天冷了,适合吃一包热乎的糖炒栗子。
戚时安拿起手机,这个时间对方应该已经睡了,便发送了信息:“明天上班给你带糖炒栗子,记得到三十层找我要。”
发送完毕,他合上电脑准备去里间眯一会儿。
屏幕亮起又暗下,没人注意到chuáng上的手机有什么动静,秋叶胡同里家家大院都灯火通明,街坊们进进出出地帮忙张罗着丧事。
沈老生前嘱咐过,说出殡的时候想从胡同走,让街坊送一送。沈多意带着他来,像回了家。
院子里的大门上贴了白纸,门心挂了白色的孝布,沈老的遗体安放在客厅,桌上摆着遗像和贡品。林瑜珠已经哭红了眼睛,费得安帮着给沈老穿寿衣寿鞋,也在无声地抹眼泪。
沈多意一身白衣白裤,额头、手臂和腰间都绑着白布,等一切安置好,他披上了白色孝袍,坐在沈老旁边守灵。
街坊们一拨拨来,但没人肯走,全都聚在院子里。胡大爷哭得最为响亮,抱着沈多意嚎啕了半宿。
“多意,你喝点水。”林瑜珠伸手抹去沈多意脸上挂着的泪珠,她再次哭起来,失态地进了洗手间洗脸。沈多意捧着那杯水,他没有出声,没有哭喊,眼泪兀自流着,也没有理会。
联系殡仪馆,订花圈,和墓园确认入土时间,每一项他都要打理好。夜那么深,他等着破晓天明,再好好地为沈老哭一场。
四五点钟时,大家四散离开休息片刻,等着白天出殡送行。沈多意从椅子上起身,然后跪倒在沈老身边。他用手梳理沈老的头发,触碰到沈老凹陷的脸颊时,只感受到冰凉的皮ròu。
“爷爷,碧霞宫武圣问是非,乾元dòng芸瑞见师尊,你的《白眉大侠》还没听完呢。”他伏在了沈老的手臂旁,“还没和姥爷一起去钓鱼呢。”
沈多意两眼模糊,声音抖得厉害:“爷爷,你别走,再留两年,再陪我两年……”
“多意,你别这样。”费原接到林瑜珠的通知便赶了回来,他拉起沈多意,“守灵就是爷爷的魂魄还在家里转悠,你这样他怎么走得安生?”
沈多意根本立不住,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他不敢碰沈老的手,便死死地捏住沈老的衣袖。“爷爷……”他的哭声很低,眼泪砸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小滩。
殡仪馆的车已经到了,就停在胡同口等着白天出殡,帮忙的街坊们也都陆陆续续起chuáng,早早地过来吊唁。费得安拿着一袋子黑袖章分发给大家,林瑜珠和费原一起张罗早饭。
沈多意洗了把脸,然后戴上了白孝帽,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意图让皮ròu之苦胜过心里上的悲痛。
卧室里有几个奶奶正在折元宝,看他进来都起身安慰,他点头道谢,哑着嗓子说自己撑得住。手机在chuáng头扔了一夜,他要向公司请几天假,刚刚点开就看见那条未读短信。
戚时安说给他买糖炒栗子。
沈多意躲进了浴室,他按下拨号键,听着里面机械的通电声,告诉自己等会儿一定要保持冷静,不让对方担心。
“喂?”
电话通了,戚时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沈多意所有的坚qiáng顷刻崩塌,他握着手机止不住发抖:“我在秋叶胡同,今天不去上班了。”
戚时安刚到办公室,焦急地问:“出什么事儿了?声音怎么这样?”
沈多意张了张嘴:“昨晚,我爷爷走了。”
电话里的忙音都成了催命符,热乎的糖炒栗子掉在地上滚得哪里都是,戚时安在震惊与悲痛中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保持着镇静。
他打开手机相册,翻出了那张沈多意和沈老的合影。导入电脑,迅速打印成照片,拿上车钥匙起身离开,走出办公室就看见了刚来上班的安妮。
“戚先生——”
“我有事出去,今天不在公司,所有工作安排帮我顺延或者暂时取消。”戚时安脚步没停,吩咐完已经进了电梯。他去了咨询部,进门没理会员工的问好,目光逡巡一遭,看到了茶水间门口的唐主管,还有刚刚到的齐组长。
戚时安径直过去:“沈主管家里有事,这几天都来不了,他跟的项目和客户你们分担一下。”说完又补了一句,“是帮他做,不是瓜分他手上的资源,这是你们俩欠他的。”
他说罢转身就走,没理会任何目光。一路上风驰电掣,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秋叶胡同。殡仪馆的面包车就停在胡同口,戚时安心中一窒,无力地熄了火。
他摘下袖扣和手表,还脱了外套,解了领带,一切饰物都摘除gān净才下车。走到胡同口,长长的巷道堆积着泛huáng的落叶,一眼就看到了最里面那户的院门上,白布飘摇。
戚时安大步朝里走着,行至大门口时已经听见了里面的哭嚎。三两蹬台阶,他抬腿迈上,还未过门槛就被眼前的场景刺激得红了眼眶。
屋门大开,沈老的遗体安置在里面,满屋满院的人,全都面露哀戚。最令戚时安悲痛的是,丧葬殡礼,主家披麻戴孝,宾客佩戴袖章。
放眼望去,只有沈多意一个人满身重孝,独独他一个。
戚时安抬手抓住了门心上挂的白布,用手一撕,“刺啦”一声扯下长长一条。这点动静惊得众街坊都抬眼望来,他抬腿迈进大门,把那条孝布绑在了额头上。
沈多意不是伶仃一人,从此以后,他就是沈多意的家人。
直奔客厅,见沈多意跪在沈老的遗体旁边,面向宾客方向。戚时安走近,屈膝而跪,直直地磕下头去。
宾客吊唁,主家鞠躬回礼,但沈多意已经无力支撑,只好跪在地上垂首道谢。他没注意来人,视线模糊着知道对方在向他爷爷磕头,便自己也磕下去回礼。
额头将要触地,却被一面温暖gān燥的手掌托住,他这才抬起眼来,见戚时安系着孝布跪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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