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幽人闻言一惊,这样炎炎夏日,他出了一身的汗,但那颗心却全然凉了,似冰一样,他浑身也似冻住了,一根指头也动不了,只雕塑一样的保持着磕头下拜的姿势。但在凤后看来,这人并非一动不动,而是整个身躯都在剧烈地颤抖。她见过很多这样的人,并不稀奇。她又以冷冷的目光看向桌面上的一沓信件,每一封都是伏骄男亲手写给傅幽人的,只是都不曾到达过傅幽人的手里。凤后叹了口气,只道:“你确实有你的好处,我也不难为你,你自行了断吧。”
傅幽人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凤后,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忽然就招致杀身之祸。然而看凤后这样和蔼可掬,想必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了。那傅幽人颤着声线道:“奴不知道自己犯下何等罪过……”一阵夏风从窗外chuī入,拂过傅幽人的发,chuī入凤后的鼻尖,凤后蹙眉看着傅幽人,说:“你很香啊。”傅幽人心中一惊,方记得自己日夜焚香,是伏骄男一样的熏香,故他现在大概身上都发散着那样的香味。那傅幽人更觉得自己难以脱罪,也是惨然一笑,从怀中取出伏骄男所赠的那枚银薰球,说道:“难道竟是因为奴私藏了此物?”说实话,凤后都不知道傅幽人私藏了这个香球,但是她一见这香球,便杀心更盛。这香囊原来工巧无比,世所罕见,是外邦进贡之物,那是凤后与她老公感qíng好的时候的定qíng物件。在认领了骄男这枚好儿子后,凤后将这爱惜不已的物件赠予骄男。如今看见这贵物落入贱人手,凤后更是怒不可遏,只道傅幽人果然欺瞒了他俩的私qíng,因她发散思维想到当年她收受这枚信物时的qíng景,料定骄男与幽人早已香囊暗解了,这傅幽人却在这儿还装什么清白无辜。
凤后蓦然站起,冷笑着吟道:“深盟在,香囊暗解,终值双鸳。”傅幽人闻言一怔,那凤后却似诗兴大发,边走近边又说:“常记得锦字偷传,香囊暗解。”傅幽人又是一怔。凤后站定在他跟前,冷道:“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此去何时见也,高楼望断,灯火已huáng昏。”傅幽人听了半天,觉得自己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又想“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做事讲话能不能简单点”,只是最后那首秦观的太有名,他知道那是qíng诗,只惨兮兮地说:“真的、真的没有罗带轻分啊……更、更没有销魂啊!”
凤后闻言,怒气更炽,顾不得装那和蔼样子,抬腿一脚就踹傅幽人。傅幽人只觉得在这后宫动不动被打被踹,心好累,只顺势被踢倒在地,手中的熏球也滚了出去。傅幽人仍申辩道:“这个……是太尉出行前不慎遗落的,奴知道这是他的物什,竟不敢收为己用,只是藏着等他回来,不信娘娘请看着熏球是否许久没用过了。”凤后只觉得他仍在狡辩,但这香球贵重,她仍拾起来了。那凤后一拿起熏球,神色便有些不寻常,她拧开螺旋机关,将那熏球打开,然后脸色突然大变。她沉吟半晌,只冷道:“这是他遗落的、还是他送你的?”傅幽人一时也很纠结,不知道该不该说真话,凤后见他这样忐忑,便道:“你还不肯说真话?看来不上点刑,你是不知道厉害了?”傅幽人这才跪地答道:“奴……是大人说奴有功无赏不妥,随手赏的。”凤后对这个答案十分的不悦,那傅幽人却只颤着声音道:“这是真话!”那凤后磨了半天的牙,最后冷笑一声,朱唇吐出两个恶狠狠的字:“滚吧。”
傅幽人愣了愣,问道:“滚……自然滚。那奴……还……还死不死?”凤后叹了口气,道:“你爱死不死!”傅幽人方悠悠地站起来,腿都已经麻了,好久才站稳,又躬身告退,只走了两步,又听见凤后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站着!”傅幽人心里又咚咚地突跳起来,煞白着一张脸回过身来,却见凤后脸上既没有虚假的和蔼、也没有真切的愤怒,只有那空虚的无奈,她慢慢走来,亲手将银薰球递回去给他,说道:“这是骄男给你的,你不要了么?”傅幽人颤着手接过这银薰球,道:“谢娘娘。”凤后又道:“这东西你没打开过?”傅幽人愣了愣,说道:“奴……奴确实不敢。”凤后便道:“那你去吧。”傅幽人点了点头,又转身要走,没走两步,却又听见凤后的声音:“慢着,回来。”
那傅幽人觉得自己浑身的血管都在爆裂,这忽然好、忽然不好的,真的太特么刺激了。那傅幽人只软着那面条一样的腿走了回头,又低头说道:“娘娘有什么吩咐?”凤后看着傅幽人这都成筛子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便道:“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别人,包括骄男。”傅幽人方放下心来,满口答应。
不过是这么短短的一次会面,傅幽人却似抽了魂一样,不停地冒着冷汗。傅幽人也是离魂了一样,径自出了宫门,也忘了要招马车,只一个人孤零零地独行着这huáng昏下的街道,似乎都忘了皇宫在皇城中心,傅宅在城市边缘,可有好多路要走。他的腿脚不灵便,走到了半路,膝盖隐隐痛了起来,他才忽然想起自己应该坐马车回去,却一抬头,那天上乌云密布,刹那间下起倾盘大雨来。这附近又无车行,他只好冒着雨匆匆忙忙地跑回傅宅。这一惊一寒,回去果然就病倒了。
他这一病,自己犹可,流星都吓得从太尉府跑来,唯恐他是疫症。傅幽人却觉得好笑,只道:“你以为是疫症还来?不要命了!”流星却只嘻嘻笑道:“横竖不也有清瘟的方子么?”傅幽人闻言却甚为忧虑,那黑医生医术已不能说是高明,该说是可怕了,就像是能通鬼神一样,也无怪凤后为之蛊惑。毕竟古往今来,人一上了年纪,就特别容易崇拜养生大师啊!
大概因为疫qíng已经控制住,清瘟的方子也很有疗效,人们已不再将此次的时疫当成洪水猛shòu。因此魏略还趣傅幽人道:“若非如此,恐怕只有流星一个人侍奉chuáng前了。”傅幽人不觉失笑,又说:“星儿是个好孩子。”魏略却摇摇头,笑道:“他已经不是孩子了。”傅幽人便道:“他是长了个儿了,但到底还是孩儿心xing。”魏略却道:“你还是不懂。他是孩子?那你是什么?难道他是把你当成老爹来殷勤侍奉吗?”傅幽人闻言一愕,心中微觉有异,但也不大想深究,只撇开这话,又问道:“你和我、祁公的绯闻都闹出去了,太学那儿可热闹了?”魏略闻言一笑,说道:“横竖我只读我的书,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傅幽人便道:“现在柳祁也算是翻身了,你就是和他牵扯上关系也不大会影响仕途了。”魏略却道:“我也不敢说。一则,他是不是真的翻身了也难说。二则,他若真的翻身了,重新得到凤后的器重,那我的仕途才叫堪忧。他岂会容我爬到他的头上去?”傅幽人默了半晌,才说:“或者白相爷愿意用你,也未可知。”魏略却淡淡一笑,说:“白相爷是个没大主意的。”傅幽人却道:“亏得你这样说他,他怎么没大主意,那还当了丞相,办事也很稳重。”
魏略闻言,思忖了半晌,方低声说道:“他不过是听他老婆的话罢了。”那傅幽人却不大觉得讶异,他原本认识的白术就是个简单纯朴的书呆子,能够在朝堂这样顺风顺水也是奇怪,如今倒明白过来了。亏得当年huáng芩在王府时总推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过问,如今倒充当了相爷的幕后军师了。另一件,傅幽人原本纳罕魏略在白术那儿门客当得好好的,又被拉去读书,到了国子监却屡遭同学讽刺嘲弄,一点不像是相爷提携的关系户。现在傅幽人就知道了,必定是huáng芩觉得魏略出身背景都很复杂,怕惹麻烦,便借口让他读书,让白术把他安排进了国子监。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送进太学已经算是很够意思了,魏略也不得不感恩。这个行事风格倒是十足huáng芩的样子。傅幽人便又道:“那huáng夫人我是知道的,她肯定不会帮你。”魏略却笑道:“你倒很知道她啊。”傅幽人却道:“看来你得看太尉肯不肯多看你一眼了。”魏略闻言满面堆笑说:“那就看你肯不肯替我美言两句了。”
傅幽人懒得接这话,只推了窗户,往外看去,又道:“这天也不错,我好久没走动了。”魏略便道:“那我搀你走走罢。”傅幽人却道:“不用搀。难道我瘸了不成?”话虽如此,傅幽人仍是小心,膝盖上的旧患也不大好的样子,只慢慢地和魏略一同出了房间,只往园子里闲逛,并不走远。却是他前脚刚和魏略出了门,那流星后脚就跑来了。流星敲了两下门见没有应的,便也不客气地径自推了门,又边喊了两声“傅郎”,边往里头走去,只见里头一个人影也无,窗户开了半扇,外头夕阳的余晖洒了入来,照得chuáng畔的一枚银薰球闪闪发亮,尤为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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