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才先回宫,给凤后通了气儿。那伏骄男后入宫,却直接闯进了大内刑狱。内廷司的人自然不敢阻拦,毕竟伏骄男在大内行走是可以佩刀的。你有刀你有理,小人惹不起。那伏骄男进了刑牢,却见昭夕兮早被鞭笞过了一番,却是满身伤痕,奄奄一息。伏骄男叹道:“这就是娘娘千岁所言的‘饶他一命’吗?”不下杀令就算是饶命?这昭夕兮不但是阉人原本还是个文人,本来体弱,如何受得了这重刑?
那伏骄男只让人停下对昭夕兮施刑,便往朝凰台去叩见摄政太后。昨晚伏骄男已见识过朝凰台的亮丽,但彼时已是深夜,便也比不得现在光天白日的看得清楚,只见里里外外都十分奢靡,伏骄男见之不觉摇头。他被召入内室,只见里头金砖地板上爬着一个孩童,此孩童身着一件小小的龙袍,脸上竟有三分伏依依、又有七分伏鸳鸯的样子。伏骄男不敢相信,皇上到现在还只会满地爬。
幼帝在地上爬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见了伏骄男。伏骄男是生人,却又有些眼熟,那幼帝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给什么反应。伏骄男也愣了一会儿,方醒过来似的,连忙跪倒,口称拜见吾皇。幼帝并不说话,就摆了两下手,小才便道:“皇上让大人平身呢。”伏骄男惊讶得很,实在不敢相信居然简单一句“平身”都没有人教幼帝说。
他不觉得是幼帝学不会,而是对于婴孩来说,如果不说话就能够应付日常生活的一切,那么婴孩是不大可能尝试开口的。凤后没有设置任何让皇帝必须说话的场合。就连“平身”,皇帝都可以不必说。幼帝身边的宫人都训练有素,只需要幼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他们就能马上将东西奉到幼帝跟前。且幼帝日常生活中也接触不到新事物,故他需要的东西也就那么几样,宫人们也是很好掌握的。
伏骄男只叫昭夕兮多留心皇上,却不想昭夕兮冒死教育皇帝。如今看来,昭夕兮的冒险十分必要,而他甘受此大刑也不肯屈服,确实是事出有因。如此心念数转,伏骄男也仍跪在那光可鉴人的地板上,低头看着地板上幼帝的影子。小才见伏骄男没有反应,便重复一遍说道:“大人,皇上让您起来。”伏骄男却直挺挺地跪着:“臣没听见皇上的号令,不敢妄动。”
凤后原端坐在正座上,听了这话,神色也是一凛,只道:“皇帝年幼,还没会说话。大人不需要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伏骄男却膝行至幼帝跟前,说道:“天子所言,乃是天音,皇上所达,乃是天意。非皇上所言不能说是圣谕。怎么可能由一个宦官代天音、传圣谕?臣下岂不惶恐?天下焉有不大乱?”
小才也是一愣,特别无助,那凤后也特别气恼,半晌只站了起身,又走到皇帝身边,笑道:“皇上,快跟太尉说‘平身’呀?”那幼帝见凤后靠近,却有些抵触,只微微侧身,却又见小才也跪着,对幼帝笑道:“皇上,说‘平身’呀?”那凤后与小才都跟白痴一样逗着这个从来没开口说过话的小童,那幼帝左看看凤后、右看看小才,看了半天,丢开手里的玩具,径自爬走了。凤后、小才一时愣住,面面相觑。
那凤后清了清嗓子,又说道:“把皇上带到楼上睡吧。”众人答应了,便抱起了幼帝往外去,室内只剩下凤后与骄男。凤后方才还很和气,现在才脸露愠色,对伏骄男说道:“金太尉是真的要做忠臣,也得选个明君啊!”伏骄男答道:“天子年幼,正如天色未明,不是他不明,而是看……”凤后冷笑道:“而是看本宫这片乌云能障到几时!是不是呀,金太尉?”伏骄男无奈一叹,只道:“咱们既然都立了他,何必gān这些对社稷无益的事?”凤后只不忿地说道:“他若是个正经龙种,那还就罢了,偏偏只是个祸胎孽子,你叫本宫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伏骄男淡淡一笑,说道:“太皇太后,请您明鉴,如今天下已经没有龙子了。不过是为社稷计,尊一个最能安天下的人选罢了。”凤后闻言薄怒,道:“怎么就没有龙子了?你不就是龙子?”伏骄男却摇头叹道:“龙子要做滴血鉴亲,您看,我和皇上滴血,能鉴出亲来吗?”这就是花姬当年思考得最深的一件事,一旦哀帝驾崩,伏骄男就永无认祖归宗的机会,而为了安定计,只能立小皇子为帝。只是花姬已经死了,也当不成这个尊贵的皇太后。
凤后又道:“就算认不了亲,也能让他禅位!或是你生了孩子,让你的孩子入宗室,也不是不可以的。”伏骄男却顿首,又道:“这两项我都做不到,因为我注定是个无子的人,到时候还是无以为继啊。”凤后闻言,脸色惊变,又说:“骄男何出此言?”伏骄男只道:“娘娘恕罪,我实在娶不了妻。”凤后一头的珠翠因她的颤抖而摇动发响了半天才到凤后的嗓音发响:“难道竟是因为傅幽人吗?”
伏骄男仍跪着,说道:“臣与他生死相许。”凤后气得简直要吐出一口血来,胸口一团闷气,在喉咙处发出的却是嘶哑的咳嗽。伏骄男抬起头来,见凤后以袖掩嘴,咳个不停,也是甚为痛心,故伏骄男又皱眉说道:“如无娘娘错爱,臣断无今日,可惜世事难料,臣辜负了娘娘的慈爱了。臣罪该万死。”凤后半晌缓了过来,才徐徐说道:“我那天看见香球里的那截官牌,就知道祸事了。不想那个傅幽人平日看着老老实实的,居然是比伏依依还厉害的、还要紧的大患,是我没提防住,竟然容他至今。”
伏骄男听这话,觉得凤后竟有杀害傅幽人的意思,忙说道:“这都是臣的错误,如果娘娘要因此加罪傅幽人,也等于是要我的xing命!”凤后却一摆手,说道:“已经晚了。”伏骄男闻言大惊,从地上嚯地站起来,不顾礼仪地拉住凤后的广袖,厉声问道:“太后这话是什么意思?”凤后抬起头来,看着伏骄男那张俊俏的脸,那样失色的颜,同当年先帝质问她杀害仙姝的qíng景何其相似,只是这回,她可不是冤枉的。凤后淡淡一笑,说道:“母亲这是为了你好。”
伏骄男闻言这惊是非同小可,又看着凤后那一张笑脸,他的心忽似巨石沉入冰湖,那是要死了一样。故他只转过身来,往外奔去,却不想门口忽然跃出十二侍卫,个个拔刀,那铁光在烈日下唯有灼目。伏骄男又一跌足,扭过头来,却对凤后惨然一笑,说道:“是我太让您失望了吗?您决定杀我?”凤后脸色如纸,但背后却是金碧辉煌的宫殿,脸上启的也是朱红艳丽的唇:“你以为我不心疼吗?”
伏骄男看着这天烈日灼灼,众人也是汗如雨滴,尽管如此,却没一人发言,四处都是低沉的蝉鸣。却不是今早傅幽人梳头时,伏骄男听见的蝉鸣。伏骄男拔出了刀,那刀很薄,薄得像剑一样,拿在手里不轻不重,对于伏骄男来说,却确实有点过轻了。他怀念他的凤尾刀,那样好的刀,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一般兵器都给不了他这样沉稳的安全感。这凤尾刀,对他来说是独一无二的,和傅幽人很像。
那幼帝在楼上。宫人们都纷纷离开,将门锁上。偏偏幼帝却没睡着,只爬起来打开了窗户,低下头便看到楼下的qíng景。他不觉得自己不能看,如果不能看的话,凤后大概会将他送回龙宫。其实凤后根本不在乎这个小皇帝,她只想着这个让幼帝看看也无妨,最好那些血腥的场景能够吓到这年幼无知的儿童。再不济,也能让幼帝知道凤后的威风。当然,凤后认为最大的可能就是幼帝根本啥也没看到。很可能幼帝在房里睡觉,睡得极为昏沉,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算他没睡,也爬不上这个窗台,就算爬上来了,那连拿勺子都不会的皇帝怎么会开那个窗栓?可是,小皇帝偏偏就是爬上来了,而且无师自通地打开了栓子。
伏骄男像是为了做最后的确认一样,转过神来,烈日晒得他的肌肤一片雪白,显得那双眼睛却尤其漆黑。他想问傅郎真的死了吗,可他却很忌讳那个“死”字,他又想问傅郎还活着吗,可他却胆怯如斯,连“活”字也一并忌讳了,末了,他只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的太晚了吗?”凤后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出了一句狗血家庭剧必备台词:“出了这个门,你就不是我儿子。”
众人拔剑,伏骄男也拔刀,但谁都没有发出攻击,这一寸天地似乎凝固了一般。幼帝在窗台看着,好像觉得很沉闷,垂着眼皮。也是此时,伏骄男作出了他的决定,他没有回头,而是往外走去,凤后看着伏骄男的刀和背影,脸色变得越发的雪白,连十指都颤抖起来。她想抱抱这个儿子,但她还需要等待,她要看看伏骄男是愚蠢地往外头那十二名侍卫奔去,还是聪明地转过身来走向手无寸铁的太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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