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自那日离开后,连续两天都没有再过来。林居安也不知是自己的身体好,恢复起来快,还是那些伤口只是看上去吓人,实则并不严重。总之两天后,他已经勉qiáng可以下地了。林居安自己的衣服已经不能穿了,只得穿阢真的羊皮长袍。既然不想死,那现在也就不是讲究民族气节的时候了。
林居安走出帐篷才知道今天是个大晴天。冬天的太阳虽然是个摆设,但好歹也能让人心qíng舒畅几分。他本想去寻找世子,可四下一看才发现到处都是帐篷和毡包,根本无从找起。他试图询问身后紧跟着他的阢真守卫,可惜对方不但听不懂汉话,还总拿充满杀气的眼神盯着他,无奈只得自己去碰碰运气。
林居安走了一会儿后,发现这个守卫只是跟着他,并不限制他的行动。对方对他这么放心的原因大致有二:要么觉得他无足轻重,要么就是他所处的地方只是阢真人的居住区,营区并不在这里。而后者的可能xing显然更大一些。
他这一路下来,除了收获了无数并不友善的目光以外,还发现了几个特别的毡包。这几个毡包比其他毡包大太多,外罩上还绘有色彩鲜艳的飞禽走shòu,毡门外也有人把守,想来应该是阢真贵族的住处。以世子的身份,十有□□是住在这样的毡包里。林居安刚想走上前去探个究竟,便立刻被身后的守卫制止了。他没有办法,只得暂时离开。
漫无目的的溜达了一阵儿后,林居安发现自己出了居住区,来到了一片开阔的糙原上。说是糙原,其实跟荒地也没什么区别。眼前灰突突的地上,连荒糙都很少见,只有零星□□的糙根昭示着此处夏天才应有的碧野千里。林居安的视线沿着荒芜的糙原向前延伸,略过远处佝偻的人影,一直来到白雪皑皑的山脚下。苍山负雪,逶迤雄劲,连绵千里而不绝。他此时只想感叹天地的造化,却又觉得任何言语都失了颜色。
“此山名为喀山,是我们的祖先走下来的地方。”林居安一回头,发现身边不是何时站了一个人。此人约么二十多岁,颧骨突出,面颊略红,但眉目稍显清秀,并不是典型的阢真人长相。他头戴笠子帽,身着曳撒服,看样子应当是个阢真贵族。
那人见林居安回头,便把右手置于左胸前,微一低头道:“远方的客人你好,我是赞木坤。”
林居安神qíng有些错愕,但也拱手道:“在下林居安。”
赞木坤对着他微笑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汉话说的这么好。”对于一个阢真人来说,他的汉话确实过于流畅了。“因为我的母亲是汉人。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也是一个很慈祥的母亲,可惜很多年前就已经离开了。”说着便把头转向了远处巍峨的山峦,不再去看他。
林居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赞木坤看着远方,继续道:“林公子若没事的话,可否陪我走一走?”说毕,不等林居安回答,便径自朝前走去。
林居安思考了一瞬,最终还是跟上了他的脚步。
赞木坤走得很慢,不知是顾及着林居安伤势初愈,还是真的只是单纯的想要散步而已。
“正如你们汉人把炎河称作母亲一样,我们也把喀山当作我们的父亲。几百年前,我们的祖先从喀山上走下来,来到山脚下不断生息繁衍,渐渐便有了阢真部落。我们渴了就喝天河的水,饿了便去杀放牧的牛羊。这里糙肥水美,是我们阢真人的家乡,是每个阢真人死后都想埋骨的地方。在喀山下,我们阢真人有了自己的语言和文字,虔诚的供奉我们的神灵,庆祝着一年一度的降灵节。可随着阢真部落的壮大,我们不再满足于这一块小小的地方。我们想要更多的糙原,放牧更多的牛羊。这样的渴望驱使着我们进入了中原,来到了你们的家乡。”
说到这里,赞木坤停住了脚步,他转身看着林居安,道:“我此番话,并非要与林公子讨论过去事qíng的是非对错,也不想去美化大阢对汉人的残bào统治。我只是想说,阢真人虽然不像汉人那般饱读诗书,敬奉孔孟之道,可你们汉人口中的“蛮夷”也有着令他们骄傲的历史和文化传承。他们和你们一样,只是想活的更好一些,却选择了错误的方法。”
此时若换成了其他任何一个汉人,听到赞木坤对大阢过去六十八年来对汉人牧羊一般的统治如此轻描淡写,肯定都会对他破口大骂。但林居安听着听着,却忽然有点儿明白了他到底想说些什么了。
他们终于来到了白雪覆盖的山脚下。林居安刚才在远处看到的身影原来是几个妇人领着一堆孩子在地上刨些什么。他们见到赞木坤,纷纷站起身来行礼。赞木坤点点头,这些人便又蹲下继续手里的活计。
“你看他们,在从牛羊嘴里抢吃的。”赞木坤指着一个孩子身上挎的篮子道。
林居安仔细一看,篮子里竟然是一小把糙根。那孩子双手冻得通红,手指上满是泥,却依然还在雪地里翻找着。终于,他挖到了一把粗一些的,便开心地拉着母亲笑。
“我们在这里只会放牧,也只能放牧。但不久前的那场大雪冻死了太多的牛羊,他们吃完了冻死的牛羊,再没有别的可吃了。没有吃的,便只能去抢;抢不来,就只能吃糙。等糙根也吃完了,便只有饿死了。”赞木坤平静道。
林居安摇头:“但这并不能成为阢真人到大显烧杀抢掠的理由。”
赞木坤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若是有别的选择,谁愿意拿命去搏。”他指着这些妇人孩童道:“他们的丈夫,父亲都是死在了大显军队的手中。若是能和平的换来食物,谁想去送死呢?”
赞木坤紧盯着林居安的眼睛道:“林公子,你说呢?”
林居安无法忽视赞木坤眼神中的期待,可是他无能为力。他只是一介布衣,是战是和,都不是他能说了算的。再者,汉人猪狗不如的生活才结束了三十多年,一提到阢真人,便恨不得扒其皮饮其血。若非力有不逮,大显定要把阢真人赶尽杀绝不可。六十多年的仇恨不是这么轻易就能放下的。这似乎是个死结,无人能解。不论赞木坤出于何种原因来找他,林居安都要让他失望了。
等不到林居安的回应,赞木坤面上又恢复了先前的波澜不惊,转身道:“林公子,大显的世子来找你了。”
林居安回头,见世子正远远地站在一顶帐篷外,不知在那儿看了他们多久。
待他们走近,赞木坤向世子点头行礼后便离开了,林居安也拱手拜见世子。
世子看着他道:“身体可大好了?”
林居安道:“已经没有大碍了。多谢世子关心。”
世子道:“那便好。你身体刚好,不要在外面站太久。”说完,便往林居安住的帐篷走去。
二人进了帐篷,也不等林居安让座,世子便径自走到了原来的软垫上坐下。林居安见状,只得坐在矮榻上。自那日林居安说破身份后,便一直拿不准世子的态度。世子好像并不想杀他,但世子会把他带回王府还是会放了他?林居安一时思绪纷乱,不知从何说起,世子也不似要开口的样子,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终于,林居安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qíng。他站起身,倒了一杯水,端与世子后,便回身坐下道:“世子,那晚还有别人活下来么?”
林居安自从那日醒来灌了一壶羊奶后,接下来几天,茶壶里就都换成了水。也不知是不是阢真人终于发觉羊奶太过珍贵,不能便宜了他这个汉人。不过这也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世子接过茶杯,也并不喝水,只是放在手中把玩。他低头盯着dàng漾的水波道:“只有你我二人。”
果然。虽然林居安心里已有所准备,但亲耳听到这个结果时,仍觉得心如刀割,还是生了锈的钝刀子。那是近一千条活生生的人命,他们就这样浴血拼杀后绝望地死在了那个只有月亮的晚上。他不记得那些人的长相,也不知道那些人的姓名,但他知道他们也曾是别人的父亲,儿子,丈夫和兄弟。他们的父母妻儿还在热切的盼望着自己的亲人得胜归来,或许还在为他们准备过冬的寒衣,却不知这些喊着“虽死无惧”的铮铮男儿已经变成了只能被风沙掩埋的枯骨。
林居安使劲儿眨了眨眼,嗓音略有些嘶哑:“那世子可知是谁,是谁出卖了我们?”
世子呵地冷笑一声,抬头看着他:“你可知功高震主的下场?”
☆、第八章
圣祖高皇帝建国后不久,为藩屏江山,便将几个儿子分封到了大显腹里和边塞要地。先皇三子陆定乾获封嵘王,戍守北境。嵘王骁勇善战,治军严明,镇守边境二十余年,先后灭阢真主力三万余人,使其苟安于漠北,未能再有与大显一战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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