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柳迷亭把他叫住。
“柳公子还有什麽吩咐?”
柳迷亭指了指车厢中依然昏迷不醒的少年问道:“是否要把他叫醒喂些吃的?”
阿德用一种很鄙夷的目光瞥了那少年一眼,平静地回答:“他想吃的时候自然会说话的。柳公子不必cao心。”
柳迷亭暗想,依那少年目前的伤势恐怕醒过来也没力气说话。被糟蹋成那个样子,依然无人同qíng。难道作小倌的个个都如此凄惨?还是这中别有原因?反正坐在车厢里闷了一上午了,现在不如到外面透口气,坐在阿德边上看他赶车或者随便聊些什麽。其实这也是柳迷亭调节心qíng的方式,眼不见心不烦。如果再待在车厢里看著那少年,他无法保证自己不胡思乱想。
见柳迷亭坐到了车外,阿德没说什麽,啃完gān粮又继续赶著车。
柳迷亭其实很重视像阿德这样的小人物,以往的经验告诉他,越是这样平时毫不起眼的人在某些时刻会起到很微妙的作用。借机了解一下阿德的xing格脾气或者水云间的事qíng,决不是坏事。阿德似乎不善言谈,柳迷亭只好自己找些话随便聊。
“阿德,你在水云间多久了?”
“十年。”
“这麽久?那你一定很了解水云间的事qíng了?”
“小人只在老爷身旁作过四年小厮,後来一直是赶车的。”
“你口中的老爷,是指水云间前任老板花逢时吗?”
“是。”
“花逢时曾是江湖盛传的神秘人物,多少英雄豪杰巾帼美女都渴望能一睹他的风采,你能待在他身边四年真是很幸运啊。”
“柳公子夸奖了,小人身份卑微,只是伺候老爷的一个下人而已。”
若是普通的下人,被柳迷亭如此不著痕迹的奉承,往往会滔滔不绝讲下去,多是些跟在主人身边的风光事,他也可趁机了解些不为外人知的秘密。谁知阿德不吃这一套,宠rǔ不惊,受人夸赞也仅仅谢过再不多谈。
过了半天,阿德一语不发,柳迷亭只好转换话题:“阿德,你认识车中那个少年吗?他是盈袖阁的小倌吗?”
“他?”阿德的语气中带出很大的轻蔑,“比小倌还不如!”
“比小倌还不如?那是做什麽的?”
“公子误会了。小人说的不是他的地位而是品行。作小倌虽下贱只要守本分也不会被人厌恶;倘若没有自知之明媚主害人,那就连我们这种下人都会瞧不起他。”
好像阿德与那少年有什麽怨恨,话头一起,言语就多了起来。
“他叫含qíng,原是扮了女装在江南乐坊里跳舞的,卖艺卖身。後来我家老爷看他可怜替他赎了身带回家里。老爷本无龙阳之好,这回却不知怎的迷了心窍,那小贱人提什麽荒唐的要求,老爷都答应,一天到晚为他买衣添物,还为他单独置了一座宅院,就是现在的盈袖阁,花去无数银两讨他欢欣,而且老爷竟然还容许那小贱人称他‘花叔叔’。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身份,老爷抬举他,他还就真把自己当成家里的主子了!那时我实在看不过去婉转地说了他两句,他却觉得委屈向老爷搬弄是非,结果老爷信了他,不让我继续留在身边伺候,这才打发我到外房赶马车。”
无非是下人之间挣宠结了怨,可柳迷亭细细一想总觉得这中有什麽地方不对劲。按说一个娈童不该如此张狂,更何况含qíng还是乐坊出身应知进退,就算主人再宠爱也需收敛一些与周围人搞好关系才对。还有水云间的前老板花逢时,从以往行事上来说应该是个jīng明的人物,怎能就荒唐地由著一个男宠胡作非为?这些疑问一旦生成,就算柳迷亭刻意不去深究,总还是盘踞心头,时不时地想起。
五
天色渐暗的时候,远远望见一片炊烟,想是一个村镇。
村口有条河,河面不宽,不过附近只有一座石桥联系两岸,若是入村求宿必经石桥。
阿德请示道:“柳公子,咱们今晚就在前面的镇子休息如何?”
柳迷亭盘算了一下,那少年的身体状况显然不适合连夜赶路:“好吧,咱们就在前面镇上找一家普通的客栈休息一晚。”
车行快到桥头时,迎面遇上一列迎亲的队伍正要从河对岸过桥。三十多人,个个穿红挂彩,chuīchuī打打好不热闹。看这阵仗排场,估计是镇上的大户人家去外村迎娶新妇。
婚丧嫁娶是有吉时讲究和诸多忌讳的,若是迎面遇到其他行人车辆,一般是对方下道让路。柳迷亭通qíng达理,再说也等不了一时半刻,就吩咐阿德将车下道,让那迎亲队伍先过桥。
新郎官大约三十多岁,生得貌若潘安斯文俊秀,穿一身大红吉服坐在高头大马上。刚才在桥那头看不真切,等过了桥,阿德忽然吃惊道:“柳公子,那新郎官长得好像我家老爷。”
“真的?不会是你看错了吧?”柳迷亭怀疑道,“天下间相貌相似的人多得很。”
“小的也这麽想。可是那新郎官的模样真是太像了,年岁也差不多。唉,若不是我家老爷已经过世,小人很难相信这世上居然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柳迷亭打趣道:“不会是你家老爷自小失散的兄弟吧。若是长得那麽像,我也算是有眼福,权当亲睹了花逢时的真容。”
让过迎亲队,阿德边感叹著边驾著车子驶过石桥,进了村子。
在村口打听了一下才知这镇子并不大,只在主街上有一家客栈。
那村民健谈好客,除了告诉他们客栈的位置,还简单介绍了镇上的qíng况,末了又说了几句:“你们刚才遇到从镇上出去的迎亲队了吧?多风光!”
“是啊,那是你们镇上有钱人娶媳妇吧?”柳迷亭无意间有多问了一句,“新郎官是做什麽的?”
“这事可新鲜。那新郎官是我们镇上的一个穷裁fèng,辛辛苦苦gān了半辈子才攒下一小笔钱娶媳妇,与王村一个大闺女说定了亲事,原来打算省银子自己赶了毛驴去迎亲,谁知两天前来了个chuī鼓队,二十来人,说是刚组建的没生意,免费为他迎次亲,只是要多绕些村子chuī打扩大影响力。这天上掉下来的好事那穷裁fèng怎会不同意?忙不迭地答应。我说准是那小子祖上积德……”
那村民仍然滔滔不绝地说著,柳迷亭忽然心生不好的预感。他立刻跳下马车绕到车後,撩开车厢布帘,只见车厢内空空如也,含qíng早已不知去向。从含qíng手铐上连出来固定在车椽木上的那条铁链也不见了踪影。断开锁链,劫走人,做得悄无声息,敌人的武功和智慧非比寻常啊。
柳迷亭惊出一身冷汗。人是什麽时候被劫走的?出於什麽动机?难道是临行前花似锦告诫过的所谓江湖恩怨?刚才自己唯一失神大意的地方就是阿德说那新郎官貌似花逢时的那会儿。他们停车等候,迎亲队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若有人趁机下手成功的机会比较大。对,问题一定出在那会儿。他回到阿德身边低头耳语:“含qíng不见了,我怀疑刚才那迎亲队有古怪,你先到客栈里等著,我去把人寻回来。”
含qíng在车厢里半睡半醒之间隐约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好像是他的花叔叔,他想张口叫,但喉咙嘶哑疼痛发不出声音。
那个人斩断铁链,把含qíng抱出车厢,飞身离去。那个人身上有种特别的令人安定的气息,把含qíng从车厢中的颠簸解脱出来。含qíng闭上眼睛,似乎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几年前,那时在他烦躁不安的夜晚,花叔叔就这样抱著他施展轻功越上高高的阁楼,在屋顶上陪他数星星。
痛楚,把含qíng从美梦中拽回现实。他被重重摔在冰冷的石地上,身上痛得像散了架似的,虚弱得根本无力再睁开眼。
“哗!哗!”几桶掺了盐的冷水泼下,含qíng的身体被刺激得不住颤抖。有人揪住含qíng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来。
“小子,醒过来就别装蒜!乖乖回答我们的问题,就让你舒服一些。”一个黑巾蒙面的黑衣人手持一根皮鞭,抬起含qíng的下巴冷冷询问。
“老三,别跟他废话,快问!”另一人不耐烦地cha话,他的装束也是黑巾蒙面一身黑衣。事实上这屋子里的四个人都是如此打扮。
含qíng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是阿德吗,还是柳公子,还是花似锦?听声音都不像啊。
“小子,你是不是韩淮誉的儿子?”
韩淮誉是谁?含qíng努力地回想。记得以前花叔叔说过,自己的父亲姓韩,他该叫“韩qíng”而非“含qíng”。花叔叔并没有告诉他父亲的名讳,只是隐隐透出些意思,大概是说他父亲原为武林中人,因为一时失足做了杀师盗宝的坏事後来自杀谢罪。花叔叔还说,含qíng的父亲一直被江湖人士追杀,所以为了含qíng的安全著想花叔叔不敢对别人透露含qíng的身份,即使在水云间也只有花叔叔一人知道含qíng是他义兄留下的唯一血脉,其他人都以为含qíng是买回来的男宠。含qíng那时根本不在乎别人如何看他,更何况他本来就是出身乐坊,一向被轻贱惯了。他以为只要花叔叔一人疼他,对他好,他就非常满足了。他的每个愿望花叔叔都会为他完成,他的每句话花叔叔都认真聆听,他无聊烦闷的时候花叔叔变著花样地哄他开心,他受了委屈花叔叔会立刻替他摆平。过去的伤痛渐渐被忘却,他甚至不再想明天想将来,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可惜好景不长,美梦易醒,四年,这样的幸福仅仅维持了四年。花叔叔去世了,含qíng的幸福失去了支柱,彻底坍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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