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江容逝去,已是十来年光景。冷铧也是在这帝位上傲立了二十载,每每在大殿之上见着底下臣子谄媚的嘴脸,他的脑海总是显现出竹林中那抹嫩青色身影,眉眼淡淡的,神qíng冰冷,总是似嘲非嘲的斜起的眼眸,不谄媚,不庸俗,清冷冷的就如他所守护的书籍一般,飘飘渺渺的让人难以捕捉。
那人,去了十载有余了罢!每年他的祭日,总是有太监来报,说是姑苏容苑送来的,jīng致的huáng色小盒子,打开来,是玉色的青瓷瓶,拔起上面大红的塞子,一股泥土的清香便奔泻而出,而盒子里也有着一张纸条
"昔人冢上土,今上手中泪".不多语,只此两句,却是道尽冷铧的心思。无以为报,三柱清香,便成了最好的念想。
自那年从姑苏回至京城,此生,再也未曾踏入那个杨柳青青,莺飞糙长,温润如画的地方。
那方温润清婉的水土,养育了那样清冷傲然的人儿,那山那水,许是滋润了天地的灵气,竟也让人觉得高不可攀,纵使一介帝王,也不敢轻易踏入。
就怕一踏入,那心底层层的念想,就再也制止不住,如洪水决堤,再也难以挽回。
宁愿如此胆小,宁愿如此缩在自己的所在,也不愿意去正视,身为帝王,却也有着软弱的地方,那是心底深处,别人永远也触摸不到的地方,那样深切的埋葬了一段qíng感,那样凄凉的掩饰了一段过往。那样深刻的痛,却终也只能独自一人尝,只因孽由自作,苦果自吞。
青铜制shòu形四足鼎华美的雕花盖里,幽幽然的流泻出青色的烟雾,是那人最喜欢的百合香,淡淡的,旁若无人的在鹅huáng的空间嚣张的展示着浓烈的香韵。铜鼎旁是满满一柜子的书,手抚上,只觉得一层清灰,忙拿了搁置在边上青花大瓷瓶里的拂尘,不劳辛苦亲自扫了起来。等将书籍上的灰扫尽时,看着那一柜子的书,方才舒了口气。好似卸下重担一般,长叹息,却原又是为了那人罢了。
鹅huáng的帘幔垂落,隐约的盖住了那一柜子的书,帝王清瘦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帘幔间,却怎么也掩饰不住,那一抹孤独落寞。
这一年的冬天,冷的超乎寻常。雪猛烈的下着,京城里积了几寸高的雪,寻常百姓家里,愁着该怎么过了这个年,街头更是白茫茫一片,人们瑟瑟的缩在了自己的家里,只怕也只有那些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才会有那踏雪寻梅的雅致。可皇宫里传来的消息,却更叫人不安,皇帝龙体欠安,已经是罢了一个多月的早朝了,满朝上下人心惶惶,更有甚者,已经提出了请皇上早立继承人的意见,只因,当今圣上至尽尚未能有子嗣,而这,自然是朝臣最关心的问题。
寝宫里,弥漫着一股子药味,人至中年的冷铧,满脸憔悴,一室的鹅huáng却再也衬托不出主人的生气,一边的太监捧着一小盅药罐,却只呐呐的站在了边上,不敢声张。
寂静的空间,只有冷铧浓厚的呼吸声,好半晌,才沙哑的问道 "苏州那边如何了?"
"回皇上,苏州那边一切安好。"
"那就好……那就好"喃喃的念着,盯着鹅huáng的帐子顶端,突然说道
"吩咐下去,将朕寝宫里的书籍尽数送去苏州,明年开chūn,朕要亲自前往,看看姑苏容苑。"
一边的太监一听,大惊失色,连忙跪下启道 "陛下,当以龙体为重啊,想那苏州迢迢千里……"
话未说完,便被冷铧制止 "不要说了,朕这一辈子,亏欠的太多,若不去,朕只怕不得瞑目。"
太监也未能再说什么,只得端着红漆盘子,低着头,站在一边。而冷铧眼眸中深深的苦涩,却是谁都没看见。
开chūn了,病中的皇帝坚持着,放下了满朝文武,不管不顾执意的去了苏州。
临到苏州的那天,天下起了小雨,朦朦胧胧的,淅沥沥的下着,带着chūn日的一丝微寒。马车终于到了容苑门口,依旧是高大的石墙威严的红漆大门,依旧是七彩琉璃的大红灯笼在暮色中散发着猩红的光,斗大的容字浓墨重彩的镌刻在了匾额之上,墨透纸背的千钧之力,那样生生的镌刻着,如同那人,一如那人的坚定和执着,藏书人的艰辛和坚持守望,那是书魂,人魂,书楼百年来守护者的魂。
苍老的手抚摩上了门上冰凉的huáng铜门环,轻轻扣了上去,模糊中,依稀记得二十几年前的那一个暮chūn的午后,那个清冷高傲得令人生畏的悬阁阁主,带着孤高的神qíng,在这门前,是怎生的傲然,是怎样的孤高。带着怎样不屑的神qíng,那样飘渺的看着自己,眼中,剩下的只是清冷和骄傲。是身为藏书人的骄傲,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执着,可惜那时候的自己,却看不透,看不清。终究落得玉碎人陨,遗恨余生。
门开了,来者一身青色布衫,白纱罩衫,一头青丝用青色布条系在脑后,波澜不兴的眼眸淡淡的扫了眼冷铧,却只将门开了半扇
"请进。"冷铧闪身进入,后边的太监刚想跟进去,却被来者制止 "容苑为私人藏书楼,不容他人玷污。"话毕,立即关上了门,将一gān人等留在了门外。
熟悉的路,熟悉的楼,一丝不差,那是记忆中的味道,那是记忆中的景色。冷铧的心似乎就在那样的景色中,寸寸成灰,飘散在曾经有着那无双丽影的时空中,仿佛和那熟悉的容颜搅成一团,却又那样清晰而又缓慢的在自己眼前慢慢的分裂开来,碎化成无限的冰晶,却原来,自己从来不曾拥有过,曾经以为的,现在已经残酷得连幻影都不存在。
容,我从来不曾得到过你,是么?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事实我却直到现在才明白,上天是公平的,它总是让人在最后了解一切的事实,任凭你知道事实后挣扎怨恨苦恼失望,也不曾怜悯的看你一眼。
离游一直默默的站在前面带着路,将冷铧带到了书楼门前,一声不响的打开了那扇冷铧曾经那样疯狂嚣张的想进入的那个他不曾了解熟悉的空间,那是他心底深处爱到发狂甚至每次想起都会觉得一颗心痛得仿佛已经被刀割裂被人狠狠撕碎仿佛沉入深渊永远得不到救渎只能那样的禁锢着的念想,胸口闷得仿佛要发泄要爆炸,却又不得不压抑着。
背后的离游准备离去,冷铧轻声问了句 "你怎么知道我的想法和意图?"
离游怔了下,惨笑着说道 "因为我们曾经犯了同样的错误。"
"是么……"一声叹息,深远得仿佛能穿越时空的隧道岁月的变迁,萧然落寞的轻然跌落在尘埃中,激不起一丝的涟漪。
"是的,我们始终不曾真正的了解他,也不曾试图去了解,即使在这么多年之后,还是无法了解。即使……"离游的声音顿了顿,头上束缚着青丝的青色布条缓慢的在空间飘闪下,很快便又如沉寂的蝶伏在略有灰白的发上,仿佛如主人沉稳的声音。
"即使你重建了藏书楼,即使我在这里守侯多年,无法了解的,永远不可能得到答案,人,每个人的心都不一样,你与我,无法有那样纯净透彻看透一切的心思,因此,我们,只是用一个躯壳守护着这里,而不是灵魂。"
灵魂么……
或许是的,容。
一直以来,你都是那样的守护着的么,守护着你的书,守护着你的信念,守护着你的执着,甚至还守护着别人带给你的伤害和寂寥。
在这片宽广的天地里,是否飘着你的灵魂,是否融如了你的信念,是否有着你的执着和坚持?
冷铧在一瞬间觉得自己老了,真的老了。
不再会去计较那些荣rǔ,不去计较得失,不去想那些朝政,也不再处心积虑的想着要如何稳固自己的帝位。那些东西,如何变更,已经和自己无关,即使岁月变迁,即使改朝换代,也不再和自己相关,心灵已经沉寂,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些过往浮华凡尘若梦,那样汲汲辛劳最终来又得到了什么?
周围的景象忽然变的模糊,仿佛许多的梦想被粉碎飘散在空中一样,缭绕着冷铧。漫天书卷似乎全部围绕他身边,他的一生如华丽的画卷一般舒展在他的面前,那样金碧辉煌灿烂得流光溢彩,从来没有得不到,从来没有在乎过。
可是渐渐的,那些辉煌都羽化成灰幻化成泡沫朦胧如幻影消失在自己的眼前,渐渐的他连自己以前究竟做了什么都不再清楚。
胸口沉闷得如同被火烫刀刺一样的痛,眼前模糊得如同漫天的雪花,一片白茫茫,他再也看不清楚被那人万分牵念的书楼,也看不清楚那些书卷,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眼前只有雪花不停的飘散,朦胧中,他却似乎看见漫天的雪花中有那么纤弱得嫩青色身影就在前面,他迈开步想上前,他提起脚想踏上前,他张开口想喊,他张开眼想仔细的把他看清楚,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定定的站在原地,他只能呆呆的站着,他的脚迈不开,他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什么也无法说出口,他的眼一片模糊,他只能楞楞的看着那道嫩青色的影子缓慢而又坚定的再次消失在自己的眼眸中,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看着那道嫩青色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眼前,第一次,漫天的大火,火光照亮了整个天际,在那片绚烂的火光中,他眼睁睁的看着那道身影渐渐的没入其中,看着飞扬的发丝,连同那嫩青色的儒衫,隐没在艳红中,听着那一声轰然巨响,在心中砸下了永远不可能磨灭的痕迹。而这次,他却只能看着萧瑟的白色,包围着那道他再也熟悉不过的身影,他明明那么的近,自己只要伸手就能抓住他,能抚摩那冰凉的发丝,能扯住那飘逸的青衫,可是苍天仿佛在嘲弄他,硬是让他看着那道他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身影,又一次的消失在自己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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