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已经过去,一水城又苏醒过来,热热闹闹地迎接着新的一天,充满了生命的脉动与活力。
只有他所在的地方死气沉沉。呼吸依旧还属于夜晚,他的巢xué还来不及转醒,转头看向身侧,年轻的女孩依旧呼呼大睡,紧闭的窗户早把外界的纷繁芜杂隔离在她的世界之外。
他的六感一向灵敏,尤其是听觉和嗅觉。即使把房间隔绝,他依旧可以嗅到一个世界活过来时散发出的香味——那是[秦楼]脚下的小面点铺子传来的气息,jī丝馄饨和南瓜圆子在热锅里蒸腾的味道。
不用侧耳倾听,他就可以判断出下面那些嘈杂声,哪些是过路人咀嚼的响动,哪些是面点老板的汤瓢在铁锅里舀汤水的声音——
他一直对这些声音又爱又恨。
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就像现在这样光着身子,伏在温暖的chuáng上,用灵觉去感受这一切,的确是件很美好的事qíng——因为这些声音可以让他确定自己还活着;但他也实在痛恨这样的声响,因为这繁华活络的一切,总是离他很远,总是让他羡慕得眼睛发红,总是离他想象中的美好差了些距离。
所以他宁愿听,也不想去看。看到了这些繁华热闹的景象,他的心qíng,只会变得很坏。
修长的四肢在锦被下舒展了片刻,被子里的少女咕哝着睁开半只眼睛。倦意写在她疲惫的脸颊上,只有在光线昏暗的地方,她的美丽才是完整的。这个地方的女孩都不习惯面对阳光,青楼,本来就只适合夜晚,而她们的美丽,也只适合在没有光线的地方绽放。
她好奇地瞄了男子一眼,装聋作哑地作势要缠过来。丰满的大腿搔弄着被子里那双修长坚实的腿,半晌过后,她无言地放弃。
当一个男人不需要异xing的温暖时,无论怎样勾缠,不需要的始终不会需要。她放心地闭上疲惫的眼,再次沉睡。
她睡了,呼吸缠绵着幽暗的气息,而她身旁的人,却又失去了睡意,懒散地躬起腰身,悠然地滑下chuáng去。
一件件地,把地上的衣物拾起来,再一件件穿上,华丽而jīng悍的躯体逐渐被漆黑的丝绸所掩盖。比丝绸更黑的,是男人的眼睛,在没有光亮的房间,这唯一反光的物质流动着幽深的水泽,折she着透过窗隙进来的阳光,像描金一般勾勒出那张清秀深邃的轮廓。
他默默地离开,就像他默默地醒来。悄然的步伐,有若踩在棉絮上一样轻盈,chuáng上的女子依旧沉睡,只是房里,独剩下她一人。
他始终要回到这个活络的世界里去。因为他会口渴、也会饥饿。在他还没有能力承受自己生命的时候,他已经清楚地了解到饥饿是怎样一种令人恐惧的感觉。
那是这个世界带给他的,第一个,也是最qiáng烈的信号!
他太了解那种恐惧,胃里空dàngdàng的时候,浑身上下饥渴的细胞,几乎要把全身骨血都消化吞噬进去!手上没有力量,心里就会不安。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冷得可怕的年头,破庙里的老乞丐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还活着,是因为他突然发现跑起来才不会那么冷!
因为肚子饿,所以特别冷!冷得要死!
所以他不停地跑、不敢停下地跑。
然后有个像女孩子一样粉妆玉砌的小公子,坐在华丽的马车里,从他身旁经过。突然从马车里跳下来,跑过来问他——“你为什么要跑?”
多么傻的问题?傻得令他恨不得咬他一口!把他那活生生、鲜嫩嫩、热乎乎的脸颊当作活下去的粮食!
他为什么要跑呢?
因为他想活下去吧?
他的生命,就算会在那个冬天结束,他也依旧想活下去吧?
只是当那孩子用他那双纯净的大眼睛望着他,虔诚地解开袍子送给他的时候,他突然bào跳如雷——他当时在想什么呢?
也许什么也没想吧!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这个男孩推开、压倒,不管是用拳头也好,还是其他的方法也好,他很想让他知道,不要用那种哀怜的眼睛看着他!
因为他从不觉得自己可怜!尤其不需要他的怜悯!
所以,他挨打是应该的。在别人眼里,他践踏了那男孩的好意,还恩将仇报地把一身洁白的小公子推到雪地上!所以他活该被打得皮开ròu绽!
而在那一群殴打他的人当中,却只有一个人看出了他在想什么。
他推倒那男孩的原因,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可那个人知道,他看穿了他,他把他带走,给了他一碗热腾腾的米饭,告诉他——“如果不想比现在过得更惨,就变qiáng吧!qiáng到没有任何人可以像刚才那样对你!”
那个人,是那小公子的父亲。
这个人,跟小公子完全不一样。
小公子什么都想给他,而小公子的父亲却什么都不给他,他要他用自己的力量去抢!也许,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他的人,就是那个小公子的父亲,因为他看出来了——他是野孩子,永远也养不成家猫……
一水城里,最大股的江湖势力是[折枝堂],最大的三教九流集散地是[福禄寿],而最最热闹的地方,却是[秦楼]。
只是秦楼的热闹,只会出现在夜晚。当他从那华丽的阁楼里步出时,身后的楼阁死气沉沉,一点不复夜晚的活力。
他一眼就看到了秦楼楼脚下那个小小的面点摊子,老板招呼着过往的路人,忙得不亦乐乎。
看了看冒着腾腾热气的汤锅,他静静地走了过去。
“哎哟,什么风把十三少chuī来了!快坐!快坐!今天有上好的jī丝馄饨,正是十三少最喜欢的乌骨jī……”小老板招呼得异常殷勤,而其他桌子上正在吃东西的人们很自觉地把咀嚼、喝汤的声音减到最低。
[折枝堂]的人,在一水城里有着超然的地位,有人甚至自觉地把位置挪到旁边,自己蹲着喝汤进食,也要硬是空出一张桌子来。
“随便吧。”十三默默地坐下,自己面前的桌子上空dàngdàng的。他觉得很奇妙,十五年前,这里也同样有个卖早点的小贩,每天同样卖的是jī丝馄饨和南瓜圆子,每天同样聚集着不少贩夫走卒来这里填肚子。只是,十五年前,没有人会让桌子给他,小老板也不会这样招呼他——他们只会露出嫌恶的神qíng,看着他在摊子前露出饥饿得凶狠的目光,步履蹒跚地走过……
小老板很快把早点端过来。三碗jī丝馄饨加一份南瓜圆子,不算丰盛,却很足够。看在旁人的眼里,几乎要怀疑——了不起的[折枝堂]十三少,居然不去富丽堂皇的[福禄寿],而在这种路边摊上吃如此简陋的食物!
别人当然不明白——因为他从来就分不出东西味道的好坏!不是他的味觉有问题,而是无论那食物的味道如何,对他而言都是一样——食物只要够吃饱,就能成为活下去的能量!好吃或不好吃,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一个人饥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算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人ròu,也照样可以一口吃下去!
东西吃到一半,十三的手就停了下来。他听着靠近过来的脚步声,略一迟疑,便又重新动筷,将南瓜圆子慢慢放入口中。
“十三哥。”走来的人是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折枝堂]统一的黑色短打装束,一双大眼睛像火炬一样明亮,步履轻快,神色jīng悍。
十三没有回应,少年便靠到他耳边道:“很太平,没法儿闹事。”
言简意赅,少年的话比暗语还要简洁。十三扬了扬筷子,让少年坐下来吃饭。
“那边请来了段非。”少年继续道,声音不大不小,一点也没有告密的模样,神态自若。
而十三的表qíng更自然,从头到尾,他连眉毛也没抬一下。
“他的刀真的很快!”少年接过老板送来的馄饨,一边说道。
十三还是静静地吃着,他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每一口食物都要化成他的能量。
“听说段非的刀,可以在一瞬间劈出十六下!”少年继续道。
十三把空碗碟一放,掏出一两银子放到桌上。他站了起来,终于对少年说了一句话:“少说话,多吃饭,命才会长。”
少年讪讪地点头,一片赧色。
离开小面摊,他悠然走进街头对面的茶楼,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就见一个与少年相同打扮的矮子跑上楼来,一见他,立刻凑了过来——
“十三少,老爷子有请。”
嘴角轻轻一掀,十三点头。不出他所料,花错的消息几乎与他同步。很明显,花错的第一反应,就是把他叫过去。
一切都像演戏一样连贯,他几乎想要拍手叫好!把茶钱付了,十三伸了伸懒腰,同那矮子一起走向花府。
“少爷,快看!梅花开了!”翠玉的声音透着兴奋,无命默默看了一眼,道:“早就开了,你没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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