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重月捂住嘴,克制住喉口涌上的血气翻腾,同时侧过身,不让柳从眉他们发觉到自己肩膀上的剑伤又渗出殷红来。
涩涩低声道:“你好好休养。朕现在便走。”
门扇吱呀一声,又悄无声息阖上。皇帝落寞萧条的背影自门口隐去,柳从眉才慢慢抬起头。
他表qíng没什麽变化,眼神也一样淡淡的,身子却在微微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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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重月脚步虚浮,不知是不是在栖凤宫受了过重打击,进了寝殿,给寝殿中常年yīn冷的过堂风一chuī,凉得直沁到心口,捂著嘴咳嗽了好几声。宫女们上来要替皇帝披衣,雅重月摇头,缓步踱进内寝。
内寝里已经跪了一个人,脸色煞白煞白,身体笔直却在不住往外冒虚汗,显然跪了至少有一个时辰。
雅重月进了房,那人眼睛一亮,稍微动了动似乎就想磕头,然而他脚软无力,头没磕成,反而差点倒到地上去。
雅重月负手静静看他,问:“你可知从眉腹中孩儿,是朕的骨ròu?”
跪著的身躯一颤,惨白的脸又断了几分血色。
“九儿……确实不知。”
“你瞒著朕,私自调动侍卫去太医院阻挠仇大夫替从眉救治,知不知道再拖延一刻,皇子或许就会xing命不保?”
九儿白著脸,噗通一声跪趴下地,不顾跪了许久的疲累,拼命磕起头来:“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请皇上降罪,皇上降罪!!!”
雅重月看他单薄瘦弱的身子如捣蒜般用力磕向地面,额头染著斑斑血迹,将那张原本清秀可人的少年脸蛋弄得有几分可怖。
“以你犯下行刺龙子的罪行,便是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也是不够偿还。按律诛九族、灭邻里乡亲,方能消朕心头一口恶气。”雅重月见那陪伴多年的小太监脸上露出鲜明的恐惧神色,一双惊恐的大眼朝自己求助望来,身体抖得筛糠一般。
他闭了闭眼,觉得喉咙里又有一股辣辣的腥甜,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来。
经历过这麽多波折,这麽多意料之外的世事,从憎恶嫉恨似火,到喜获子嗣,再到被当头泼下一瓢冷水,雅重月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倦了。
是因为受伤,身体出现异状的倦,也是心理上的失落。
他或许是该好好休息休息一番。
雅重月道:“你服侍朕多年,朕知你素来对朕忠心耿耿,绝无二志。此番鬼迷心窍,险铸大错,幸好还没到最不堪的那一步。念你过往功绩,朕不再追究,你即日起转为庶人,出宫去罢。”
袍袖一挥,九儿盘起的发髻便应声而落,散了一肩青丝。
“不要再出现朕的面前。”
完全猜测不到的惩处,大出所料的宽赦,少年披头散发跪在那里,犹自不可置信。
直到雅重月转身,要离开内寝时,九儿才如梦初醒,不顾一切的扑上来,抱住皇帝小腿。
嗓子有些嘶哑,泣声哭道:“九儿不要离开皇上!皇上请责罚九儿,骂也好打也好杀了九儿也好,就是不要将九儿赶出宫去!皇上开恩!求求皇上,九儿今生只想待在皇上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他用上了一股子蛮力,豁命般抱住雅重月,青丝缠绕在皇帝镶金流苏的鞋履缎面,嘤嘤哭泣。
雅重月默然半晌,低头看他,少年染满泪痕的脸庞如梨花带雨,惹人爱怜。雅重月不期然想起初次在焚香药xing作用下抱他的qíng形,当时自己神智晕迷,而这个少年提著宫灯站在内室门口,惊慌失措的问“皇上,您龙体不适麽,九儿去替您传召太医”,下一刻便给自己拉进房来,qiáng压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若他从来不曾与他云雨,若九儿始终只是作为陪伴太监的身份在他身侧,那麽他便不会yīn错阳差对自己动了不该动的心念,继而走到现在这麽伤人伤己的地步吧?
说来说去,不论是深受折磨的从眉也好,因妒恨从中作梗的九儿也好,反思之後,竟从始至终是他的错。
雅重月将手放上少年肩头,少年狂喜著抬起头来,却看见皇帝眼中闪过一抹辨不清的怜惜。
“是朕负你。”轻声说罢,手指间微用内力,便将少年弹开身侧好几步远。
九儿挣扎著从地上爬起来,门扇在皇帝背後合拢,将少年扑上来的身形阻隔在门後。
“收拾你的细软,迟不过两个时辰。离开舞英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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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从眉产子的第二天,雅重月做了一件自大雅建国以来,从未有任何一任君王做过的事。
他通令天下,经由内阁下了“罪己诏”,深刻检讨自己登基称帝以来的年少轻狂、不辨忠臣、轻慢良才及恣意妄为的种种任xing之举。
“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所仗不德,使百官烦忧,天下愁苦。今既思之,不尽追悔。”皇帝在罪己诏中道,“惟此後悉心戮力,鞠躬尽瘁,护佑我子孙黎民。此诏为凭,戒之慎之。”
他虽没明说自己做错什麽,但朝中百官个个心头有数,这是要给柳首辅正名了。
但罪己诏下了三天,令众人吃惊的是再无下文,皇帝提都没提将柳从眉官复原职一事。
与此相应让人大感意外的还有,一向对朝政颇为疏懒、只在意将皇权牢牢握在手中即心满意足的皇帝,自罪己诏传遍天下的那一刻起,如同变了个人般,勤奋用功,早听奏晚批文起来,竟是一步步朝贤君的形象靠近。
结合近期朝内外发生的大事,再来对应皇帝异於往常的举动,不难得出皇帝转变的契机何在。於是众人恍然大悟,纷纷对那位低调的柳首辅又多了一分崇敬。
──做了父亲,小皇帝的心xing到底大不同从前了。
国之幸事,民之幸事啊。
柳首辅,这些是不是都被他算布到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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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凤宫并无外人出入,但这些传言依然飞进了柳从眉耳里,从罪己诏的满城风雨,到雅重月全心投放在政事上,一五一十,一字不差。
带来外界消息的是仇大夫,他跟雅重月无仇无怨,看这小皇帝做了父亲却无缘陪伴孩子身侧,颇有些同qíng他。这几天就都在柳从眉面前讲皇帝的好话,自然不会放过宫中传得沸沸扬扬说小皇帝改过自新的传言。
“其实对孩子来说,双亲都在身边是最完美不过,偏生要拆散人伦的话,可怜的是孩子。”苦口婆心劝慰那不为所动的人,“你既将他生下来,也要考虑他此後长大成人,缺少哪方疼爱都是遗憾。”
柳从眉道:“萍心的父亲是愈梵,我俩已商定好,不会有其他变故。”
他将视线投she到正抱著吃饱了的萍心左摇右晃的墨愈梵身上,後者将小屁孩抱在怀里,笑得开朗,眼神里是丝毫不虚伪的宠溺,时不时将嘴凑到婴儿粉嘟嘟的脸颊上香一口。
柳从眉看著那两人,定定道:“离了帝王世家,萍心会很幸福。”
“你……”仇大夫叹了口气,看出他心意已定,多说也是无益。
柳从眉身子恢复qíng况还算好,到底是男儿身,无需同女人般坐满至少一个月的月子。再过十天左右功夫,就能与墨愈梵一同抱著孩子离开王城。
大概对於受过伤的人来说,两不相见,是最佳选择。
栖凤宫後花园中各色花朵争奇斗妍,清香随微风潜入殿内各个角落。
柳从眉午睡後醒来,看见萍心在rǔ娘怀里咬著大麽指,正睁著亮晶晶的眼望著自己。
“萍心怎麽了?”边说边伸过手,将软乎乎的小家夥抱进怀里。
萍心扭过头,模糊不清的哼著听不懂的音,直勾勾看门口。
rǔ娘猜测道:“皇子殿下是不是被外面的花香吸引到了?奴婢哄了小皇子几个时辰,小皇子看了外面好多次。”
柳从眉哑然失笑:“才丁点大,就想著要出去野,真不知道像谁……”
面色一僵,心内瞬间抽痛了一分,立马顿住话头。
短暂的神思恍惚过後,柳从眉扶著chuáng侧慢慢起身,孩子感应到爹爹打算带自己出门,莫名兴奋的拍打ròu嘟嘟的手掌。
“柳大人,您还在坐月子,不可去外面见风。”rǔ娘慌忙拦阻,“小皇子身子也很娇弱,还怕见qiáng光,赏花什麽的在屋内看看便可。”
柳从眉原本真是打算抱著萍心去花园中转一圈,他事先并不知道还有这许多禁忌。听她这麽一说,便犹豫了。
萍心咂巴著嘴,鼻尖一皱,大哭起来。
当下把他爹爹弄得哭笑不得,只好试探著问:“我就带他到回廊上看一看,最多不过半柱香功夫就回来,裹紧一些没关系。”
墨愈梵此时在另外房中与被皇帝释放的顾裳商量过些日子的回程,仇大夫继续勤勤恳恳熬药,青霖则在被释出狱後就拂袖而去,现在只有柳从眉一人在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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