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山板过我的脸,一向嬉皮笑脸此刻却难得有正形,他深深地看着我,眸子晶亮透彻,仿佛要看进的心般,沉声道:“小huáng儿,你知不知道,我小时最怕啥?”
“呃?”我疑惑地道:“你还有,最怕的东西?”
“我也是爹生娘养,不是,我也是肉体凡胎,怎么没不怕的?”沈墨山微笑道:“我小时胆大妄为,却最怕鬼。在明德山庄养着,跟前的一帮人,除了公子爷和宝叔叔,没一个好东西,知道我怕什么,偏要吓唬我什么。有一回老白,哦,就是那位所谓的神医大人,将我吓惨了,了发高烧三天没下chuáng,公子爷将他狠狠骂了一顿,他气不过,到我chuáng前讥笑我,我就记得一句,你他娘的真孬种。”
“那时候我只得六岁,却天生倔qiáng,暗想着老子才不是孬种,老子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将来有朝一日终究要把老白打得满地找牙,就这么好了,后来我每天晚上bī着自己钻黑屋子半个时辰,其间他们几个老家伙来劲了,越发扮鬼吓唬我。但我都硬生生扛下……”他柔声道:“你也一样,别做孬种,你现下有我,便是让我出去杀那王八蛋,也不过轻松一事,但你自己个心里头,得过这一关。”
“来,”他抱着我,轻声道:“看他,这王八蛋其实长得真不怎么样,对不对?给我们家小huáng提鞋都不配,咱们就站这好好看他的报应。”
我心下感慨,顺从地看过去,果然,这么看过去,谷主不过是一介凡人。
“世上并无报应。”我轻声道。
“没有咱们就造一个,”沈墨山温柔地道:“信我的没错。”
曾几何时,我也这么长时间凝望过这个男人的背影,废寝忘食,如痴如醉。
少年情怀,真挚热切,恨不得为生为死,以为这样便情根深种,地老天荒。
那时候心里能容纳的东西很少,他就是天,就是神,一切好恶,皆有他起,一切悲喜,皆由他生。
怎知道兜兜转转,命运转折,生死关口趟过之后,却已忘却,当初那么凝望他的机缘是什么。
那个年少的柏舟,终究离去。
我是易长歌。
我是,易长歌。
我深吸一口气,心中的凄苦和畏惧dàng然无存,他看在我眼底,终究还原为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便是长得好一些,身形挺拔玉立一些,神情冷峻孤傲一些,行事狠绝残酷一些,又如何?
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介凡人,一介身不由己,以野心功利贯穿整个人生,反过来又被野心和功利桎梏其内的凡人罢了。
我忽然就释然了,那些死去的人们,罄央、曾经的柏舟,还有许多为谷主的大业牺牲了的不知名的弟子,我们都努力地将自己嵌入他的宏图计划当中,我们以为将自己视为他基业中的一块青砖,他终将会顾及和眷顾我们。但我们却没有想过,若连我们自己,都没将自己视为一个活蹦乱跳,会哭会笑的人,他又如何会以为我们也有如斯情感,也会如他一般执念和一往无前?
谷主的冷酷,是用许多人的卑贱和逆来顺受建构的,到得最后,卑贱者愈加卑贱,而冷酷者,则愈加冷酷。
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昔日我从未知晓?我只知自己受了天大的冤屈,我心中充满仇恨,我想要杀他,但我从没想过,是什么造就了那一场悲剧。
他固然冷酷无情,但若我无甘心俯就,亲手将能给的真心与性命jiāo付给他践踏,他又如何能够伤得了我?
而若不受了这么多伤害,我又如何能遇到身后抱我紧的这个人?
果然,没有白白受苦。
我伸出手,握紧沈墨山环住我的胳膊,缓缓地道:“我的事,虽说他不义,却也有我年少无知,咎由自取的成分,是以,我不跟他算账。”
沈墨山有些诧异,却仍然微笑着看我。
“但是罄央哥,还有许多为他而死的人,这笔账,却该算一算。”我握紧他的手,轻声道:“替我狠狠揍他,揍到他明白,那些人的命,不比他的贱。”
沈墨山笑了,眼睛闪亮地看着我,手臂一紧,圈紧了道:“很好,这才是我看上的人。”
就在此时,却听外头一声怒吼咆哮,只听杨文骔嘶吼道:“住手,你们敢放火烧这座楼,我,我必定不善罢甘休!”
薛啸天的声音淡淡地回应:“杨公子,谋反一罪,殃及九族,便是皇上开恩,不及连座,你们也难逃罪责,什么gān休不gān休,说起来,薛某不过奉旨办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