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怡晴走在山林之中,只觉得闷热异常。湿毒瘴气盘桓在身周,惹出汗水涔涔。她是追踪叶蘅而来的。自那日离开小镇之后,她调动所有眼线,查问各个关卡,凭着断断续续的线索,跟随着他的步伐。她试着追上他,却终未能成功。他这一程走得仓促,目标却坚定。日夜兼程,餐风宿露,每隔几天便换一匹马。这般急切,透着义无反顾的决绝。
愈近南疆,她的愧疚与恼恨便也愈重。她无数次期望他中途转道,去深山孤岭也好,去海外异域也罢。只愿他这一次不告而别,只是为了“抛弃”她。可事实偏不尽人意。他去的是玄凰教,为的是千叶金莲。而他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她……
她早该认清。她之于他,是劫数,是灾难。他历尽艰辛,才得到平凡的安宁。而她,却步步紧bī,迫他再一次踏入万劫不复之境。若这一次,他有任何不测,她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偿还?
她想到此处,已是心乱如麻。她不禁停了步伐,扶着一棵大树,略做休息。她抬眸看了看四下,眼前枝蔓盘错、shòu道纷杂,早已辨不出路径。周遭寥寥传来几声鸟啼,听来幽怨而yīn森。
七日之前,她在这座山前失去了他的踪迹。她料定此山必是玄凰教所在之地,但数次进山却都寻不得路径,想是这山中布下了障眼阵法。她不谙此道,又寻不着带路之人,每每无功而返。她不免急躁,忧虑亦与日俱增。但这份忧虑,今日就要终结。
她长出了一口气,收回了扶住大树的手,凝眸一笑。便在这一刹那,不远处传来一声轰响,登时山石震动,树木摇颤,竟是天崩地裂之势。她身子一晃,复又扶上了身旁的大树,勉qiáng稳住了身姿。周遭已然骚乱,鸟雀飞窜、野shòu奔突。她笑意愈盛,更一心悠然。她索xing靠上了树gān,捡了片叶子,懒洋洋给自己扇起风来。
片刻之后,她听得脚步声近。杀气隐隐,如刀刺人。她丢下树叶,起身站直,朗声道:“恭候多时了。”
话音落时,十来个几个黑衣蒙面的男子赫然出现,也无言语,直接出手攻击。殷怡晴含着笑,一一卸开他们的招式,又趁空道:“诸位如此心急,倒叫我不好说话了。我本还想告诉诸位,下一处炸药设在何处的呢。”
此话一出,黑衣人中有人喝令:“都住手!”
众人得令,收招退开,围作一圈,将殷怡晴困在中央。
殷怡晴笑了一声,理了理裙裾,又捋顺了头发,慢条斯理地道:“总算肯听人说话了啊。不过,说与你们听也不顶用,倒是叫个能做主的人物出来呀。要不然,领我见见贵教教主也成。”
方才喝令的人听了此话,冷声道:“废话少说,炸药设在何处!”
殷怡晴笑道:“不好说,我设了不止一处呢。”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也不知她话里的真假。
殷怡晴叹了口气,道:“唉,怪只怪贵教实在隐秘,我费尽功夫也寻不得门路,不得已出此下策。实不相瞒,炸药我埋了二十四处,更设下时计。每隔半个时辰,就会有一处引爆。这山虽大,怕也经不住这番爆炸。方才的,就是第一处了。”
众人皆是沉默,无人敢轻易回应。
殷怡晴的目光轻轻一扫,语气云淡风轻,“诸位如果不信,咱们这就坐等,看看下一个爆炸的是何处。”她话到此处,却又带上了几分讥嘲,道,“呀,我怎么忘了,你们哪里有坐等的闲qíng呢。倒不如现在就去搜山,看看能不能找着我设下的炸药。不过,这一局,我用了三天设完,只有十二个时辰,也不知你们来不来得及——哦,不对,我又弄错了,是十一个半时辰才对。”
“你想怎样?”黑衣人中有人问道。
殷怡晴冷笑,“我方才不是说过了么……”她声音一凛,神qíng陡然严酷,“我要见你们教主。”
众人不敢作答,气氛陡然凝重,唯有shòu鸣鸟啼,声声仓惶。
……
地牢之内,光yīn昏然。
叶蘅无心去算自己度过的时间。他的伤势已经无碍了,但康复与否,对他早已没有意义。他料定自己会死在这里,或早或晚。而思及“死”字,他又不免想起了那个平和安宁的小镇。当时未曾有一句告别,到底落了遗憾……
他静静想着,唇角牵出一抹苦笑。这时,融融火光移近,声声脚步缓至。自他被囚入地牢,除癸未按时来替他疗伤之外,从未有他人来访。他抬头,正要招呼,却见那火光映出一个娇小身形。他一时怔然,忙跪正了身子。
“都退下吧。”少女的声音清澈,如此令道。
随行之人尊了声“是”,将火把cha在了墙上,随即离开。
待众人退尽,少女清了清嗓子,问道:“可反省了?”
叶蘅答不上,只好沉默。
少女见他如此,显然不悦。她略走近了些,正要斥责时,却看到一旁摆着的食水。一时间,她皱了眉,责备般问道:“为什么不吃东西?”
叶蘅依旧不答。
少女顿生了些许急躁,她在他身前跪下,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宁死也不愿留在我身边吗?”
叶蘅望着她,始终不解她的执着。但他终究不问,只道:“属下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贪生,更何谈侍奉教主左右……”
“为什么啊……”少女的声音里渐生凄然,竟似有天大的委屈一般,“你是我的长老啊……为什么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叶蘅一怔,茫然问道:“长老?”
少女含着泪,蹙眉望着他:“对!你是我的长老!是应当一生一世都陪在我身旁的人!”
叶蘅有些混乱。在玄凰教内,除却教主,地位最高的便是长老。长老之职,一是为圣教护法,二是统领教众。这般圣职,如何轮得到他?他只恐其中有所误会,忙解释道:“教主定是弄错了,属下何德何能……”
“我没弄错!”少女狠狠地打断他,道,“你若不信,等丹威回来了,你自去问他!”
叶蘅自不敢信,又道:“教中已有丹威、碧火两位长老,又怎会……”
“丹威和碧火不是我的长老,他们侍奉的是前任教主!”少女又气又急,满眼泪水盈盈yù坠,“若按教规,教主身死,长老原该殉葬。可前任教主却下令,免去丹威和碧火殉葬之礼,容他们继续侍奉下任教主。但教规就是教规,历来也没有长老连任的特例。”她说到此处,吸了吸鼻子,忍下了要滴落的眼泪,“一直以来,他们都在挑选继任的人选……你,就是丹威选定的人。”
叶蘅一瞬恍然。以往因他麻木不仁而视作寻常之事,如今想来竟皆有深意:为何他丢失千叶金莲,丹威不曾重罚。为何他为保护殷怡晴与同门动手,丹威亦一笔勾销。那太过宽容余地,太过随意的处置,如今有了最合理的解释。可若真是如此,又为何……
他心生疑惑,不禁问道:“若真如此,为何丹威长老容我离教?”
“我也想知道啊!”少女不悦,“为什么他会放你走,为什么他不准我捉你回来……这些我都不知道答案,但我已经明白,他会这么待我,就是他不曾忠心于我的证明!”
叶蘅说不出话来,只是默然自忖。
少女看了看他,低头道:“如果是你……如果你做了我的长老,你会一心一意地陪着我的,对不对?”
片刻沉默之后,叶蘅出口的回答,诚实如昔:“不。”
少女一惊,抬头望着他。如此清楚明确的拒绝,她却不愿相信,眼神里竟染了哀切。
叶蘅淡淡含笑,坦然诉道:“属下姓叶名蘅,先父乃是朝中将军。数十年前,外戚gān政,jian佞当道,先父被指通敌,判下斩决之刑,亲族俱发配南疆。属下侥幸不死,更蒙圣教收留,授以武艺。那时,属下活着的唯一理由,便是复仇。数载苦修,待手刃了仇人,属下已是生无可恋……”
少女心上一动,想起了昔年那跪在阶下,神色疏漠的他。丹威说过,他不怕死,亦无处可去,而这份心境,原来正是“生无可恋”……
“而后,属下奉命夺取千叶金莲,不想遇上了她……”
“是那个梅谷的女人?”少女眉一皱,问道。
叶蘅点点头。他的声音带着难言的温和与平静,诉说的往事似也笼上了一片温柔:“幸得那一月相处,属下方才醒觉,自己尚还活着。风雨晴晦,花月星霜……原来世间景色,皆都可爱,何忍辜负。属下只恨自己任由仇恨蒙心,白白蹉跎。所以,属下才会请求教主,容属下再生入世……”他话到此处,淡然一哂,“唯有重生为‘人’,方才有未来可言。为此,即便是净火地狱,属下亦无惧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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