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粗神经,咏棋却多少知道咏善气由何来,担心咏临这个笨弟弟再嚷嚷起来,更惹得咏善大怒,只好截了咏临的话,皱眉轻训道:“不练骑she,难道功课也去一边?有时间就该安心学点东西,哪怕练练字也好。你分明是偷懒,寻个空就溜出来玩,还不向你咏善哥哥认错?”
咏善在一旁听着,心里比明镜还清白,这番话,每个宇都能嗅到回护咏临的味,说不出的畏惧小心。
他不禁自忖道,在咏棋心里,他不过是个连孪生亲弟也能下手的角色!
五脏六腑一痛,就有一股血掺着酸辣直往上冲,顶着喉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结果叫嚷起来的是咏临,咏棋一说完,他就扭头看着咏棋,万般委屈又疑惑地叫道:“咏棋哥哥,你也骂我?这到底怎么了?我这次回来,不是挨打、就是挨骂,母亲这样,咏善哥哥这样,现在连你也骂我!我今天gān什么坏事了?不过是拿一坛鹿ròu过来想让哥哥们一起尝尝,兄弟们一桌子吃个饭,也值得你们人人都骂我?我就这么讨人厌?”
他老虎似的大眼睛瞪得大大,居然红了一圈,放开了嗓门,愤愤道:“既然个个都瞧不起我,把我叫回来gān什么?索xing让我死在那鸟不生蛋的封地,岂不gān净!”
咏善脸色早就青得吓人,听见咏临叫唤得一声大过一声,说出索xing死在封地上的混帐话,那股恼怒剐心似的实在按捺不住,猛地一声雷霆大吼,“滚!”
手往桌上发疯似的一扫。
顿时,所有菜碟碗筷,连着咏临辛苦弄来的那坛鹿ròu,乒乒乓乓,汤汁淋漓,全砸在地上。
一瞬间,房中气氛窒息到极点。
咏临看见咏善发怒,顿时哑了似的没了声音,怔了片刻,已是一脸伤心失望,霍地站起来,咬着牙掉头就往外冲。
咏棋的母亲只生了他一个,自己没有同胞兄弟,反而从小就最疼这个弟弟,忍不住一把扯住他,“咏临,你听哥哥说……”
咏临人高马大,正发狠似的往外冲,咏棋坐着伸手去拉,根本拉不住,反而自己被带歪了,一个坐不稳猛地一栽,额头撞在桌沿上。
砰!发出好大一声。
“咏棋!”咏善听得心脏一缩,扑过去捧他的脸,“撞到哪了?让我看看!”
咏临也知道闯祸了,吓了一跳,赶紧转回来围着咏棋打转,叫道:“咏棋哥哥,咏棋哥哥,是我不好,你没事吧?”看清楚咏棋额头上红了,毛毛躁躁道:“我给你揉揉。”
伸出手,还没碰到咏棋的额头,就被咏善一掌挥开,磨牙细声道:“给我滚。”
咏临垮下脸,惭愧得几乎哭出来,“哥哥,我不是存心的,真的不是。”
“咏善,”咏棋轻轻唤了一声,他细皮嫩ròu,这一下撞得不轻,疼得脸色发白,蹙着眉央道:“太子殿下,他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别和他计较。”
咏临却更为内疚,忽然大哭起来,“都是我的错!是我gān的坏事!怪不得人人都嫌我,是我自己招惹的!咏善哥哥你像上次那样打我出气好了,连咏棋哥哥的份也一块讨回来,我绝不告诉母亲就是!”
这两个异母兄弟,竟然比孪生兄弟还有默契。
一个央求,一个痛哭,把堂堂太子夹在中间,连气都喘不上来。
咏善冷眼看着他们两个,肠子像被人拿筷子胡乱搅到断了,连疼都不知道,什么滋味也说不上,蓦地一阵心灰意冷,反而冷静下来,苦笑着道:“不过一顿家常饭,值得你们这样又哭又叫?不像个皇子的模样。”
他把咏棋扶起来坐好,回头看见常得富在门外探头探脑,扬声吩咐道:“常得富,拿些碰伤的药膏来,咏棋殿下不小心撞到了。还有,命人重新布菜,除了刚才那几样,再加两个油水重的荤菜,咏临是个一顿没ròu就活不成的。”
常得富连声答应,立即跑去办了,另有两三个小内侍进来打扫,一地láng籍整理完毕,药膏也到了,咏善拿在手里,叫咏棋坐着别动,亲自用指尖挑了一点,在红肿的额头上细心涂抹。
咏临胡乱抹了哭得一塌糊涂的脸,在一边手足无措地站着,讷讷道:“咏善哥哥,让我来吧。”
咏善心里灰冷,对他也不怎么生气了,语气居然比往日温和,“你坐着就好。练了一个上午骑she,饭都没吃,还要哭一场,也够你受的。”一边说,一边用指腹轻轻沿着伤处边缘打圈。
动作温柔得令人心碎。
咏棋见咏善今天这么好应付,不禁有些惊讶,忍不住偷偷盯着眼前这个手握重权,喜怒无常的弟弟看,刚好被咏善扫到,咏棋微惊,立即把视线下垂。
“疼?揉得重了?”咏善停下手。
咏棋摇头,“不……嗯,好多了。”
他本来垂着眼睛,睫毛浓浓密密,遮挡了眼底思绪,和咏善对了这一句:心里忽忽一跳,仿佛石头掉进湖面,泛起一圈又小,又没声息的涟漪,qíng不自禁又把眼睛抬了起来。
两颗黑瞳仁润如宝石,罕见的不带戒备地瞅了咏善一眼。
咏善正帮他擦药,离得极近,咏棋这样轻轻一眼,直看入他魂魄里去。一触那目光,咏善心肝猛地被扯离了原位,连呼吸都骤然屏了。
他被炎帝挑选出来当太子,多少大事都不能让他颜色稍变,这会儿却激动得难以自持,胸膛涨满起来,到发疼了,才知道自己早忘了呼吸。
咏善定定看着咏棋,按捺着他翻腾咆哮的心làng,良久,才对咏棋低声道:“我说过这辈子都对你好。你放心,咏善说过的话,从不反悔。”
这话说得太过诚挚,直似泛着血色一般凛冽决断。
咏棋虽然早被咏善三番四次修理得痛不yù生,此刻却也禁不住心底一颤。
他脑里乱糟糟的,也不知该怎么应这一句,讪讪地又把脸低下去,抿着唇不作声。
他不作声,咏善也不作声,仍旧帮他揉伤口,像恨不得一心二忌,就靠着指尖把红肿的伤口顷刻消整下去,一丝疼都不剩。
咏临gān了错事,心虚加内疚,老老实实听咏善的,坐到一边,虽然憋得难受,却居然也真的很乖,安安静静没乱开口。
兄弟三人都不说话,房中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冬天的暖日子,午后阳光微微斜she,各人想各人的事,却都觉得有些暖融融,浑身懒洋洋的,安逸舒坦到了极点。
这样沉默着,像把许多不痛快的事都抹去了颜色,通通变淡。兄弟们彼此看一眼,竟都有些过意不去,目光渐渐柔和。
很快,常得富领着人把新做好的热菜送上来,一碟一碟摆上桌,小心地笑着解释,“为咏临殿下新添的两样荤菜,一样是葱油闷三huángjī,一样是卤酒酱肘子。本来想弄个咏临殿下最爱吃的牛肚子热锅的,但那东西预备耗时,怕做出来时间太长,让三位殿下等太久……”
咏临刚才还算老实,但江山易改,本xing难移,不过片刻又故态复萌,被常得富逗得直呵呵,不等常得富说完,笑骂道:“你也大会巴结人了,弄两样菜就能被你捧得笑出一朵花来。思,要找个东西赏你。”他探手入怀,掏了半天,笑容忽然古怪起来。
原来今天练的是骑she,小玩意都没带身上,掏来掏去,根本掏不到什么。咏临只好低头看自己的腰带,上面拴着两块玉佩,一块是炎帝赐的,一块是淑妃昨天才给的,当然不能随手赏人。
但话已出口,常得富又站在面前,拿不出东西,岂不尴尬死了?
咏临一边装着样子,一边急得眼睛乱瞄,扫眼就瞧见了咏棋腰上的佩饰,凑过去作个揖,笑道:“咏棋哥哥,你这么细的腰,挂着这么大串的东西,沉甸甸的多辛苦,不如借一块小的给我先使使,以后我弄个更漂亮的还你。”一边说,一边毛手毛脚要拆块玉件下来。
非常意外,咏棋竟护着腰间不许他动手,哄道:“咏临,你要东西,别的不行吗?哥哥去找个好的给你。你快住手,别把它弄坏了。”
咏棋向来对咏临最大方,只要咏临央求,纵是心爱之物也肯让出来给他。只是这腰上的玉饰组件,虽然每个部件都不大,做工却异常jīng巧,连连相嵌,非常难得,想必也是咏善得到的赏赐中的上品。
咏善也许自己对这个也颇喜爱,却送了给他,还在不久前亲手帮他系上。
如果就这么当着咏善的面让咏临拆了一片去,连咏棋都自觉太对不起咏善,一边阻止咏临,不由又担心咏善再次发怒,移动目光去看咏善的反应。
咏善哪里会生气。
他见咏棋护着自己送他的东西,早就高兴得手脚微颤了,如喝了醇酒般半醉,只在心底反复喃喃——
金石为开,金石为开……
瞧见咏棋看他,竟绽开一个灿若骄阳的笑容,快步走过去,携了咏临,以天下间最慈爱的兄长都自叹不如的温柔口气道:“弟弟,你要东西赏人,我这里有一堆呢,什么玩意都有,随着你挑,只要喜欢的,尽管选了,我差人送到你那里去。以后还缺什么,尽管过来我这殿里挑就好。”高兴到了极点,连话也说得古怪,一连串的“尽管。
咏善又摘了腰上一块极名贵的玉佩,转身丢给常得富,夸道:今天的菜做得好,你也算尽心了,拿着这个去吧。”
常得富从察觉咏临想打咏棋腰上玉饰的主意开始,就吓得腿肚子抽筋,大呼不妙,好几次想开口求咏临不要赏了,万一太子殿下醋坛子翻了,牵连到自己这个小总管身上,可不是好玩的。
没想到好运天降,咏棋一个小小的拒绝就让事qíng转了个弯,自己最后还得了一个宝贝,欢喜得眼睛瞇成一条fèng,连连打躬道:“谢殿下,谢咏棋殿下,谢咏临殿下。”拿着那玉佩,浑身快活地退下去了。
咏临却被咏善的兄长之爱打动了,好半天还张大了嘴巴,愣了似的看着咏善,不禁感动起来,一把攥着咏善的手,结结巴巴道:“咏善哥哥,我……我就知道自己再不争气,你也是……也是疼我的。”
破天荒地,咏善竟有些许惭愧。
咏棋在一旁道:“要说话,不如边吃边说吧。菜都凉了。”
两个孪生兄弟回过神来,想起这顿饭吃得真不容易,不禁同时失笑,那一刻,那模样和表qíng,活脱脱就是同一个模子出来的。
咏棋看得惊叹,第一次觉得咏善和咏临真的极为相像。
奇怪,从前竟看不出来。
于是,气氛变得极好,兄弟三人竟兄友弟恭起来,一起在桌旁坐下,惬意地边聊边吃,说得最多的自然还是咏临,一边油水淋漓地啃着肘子,一边叽哩呱啦无所不谈,咏善和咏棋细嚼慢咽,听着咏临口水乱喷,脸上都带着微笑,偶尔彼此互看一眼,便有什么轻而暖和的东西撞在心头一般,不禁暗中生了感叹,只是一顿饭的光景,怎么就恍如生前身后,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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