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问题,一个比一个诛心。
皇子不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咏临有些吃惊,想着咏棋哥哥正倒霉呢,再担上这个不孝大罪可不得了。
刚要开口替咏棋撒谎,说他病了不能来,尚未说话,咏善已经看穿他要gān什么,果断地截在他前面,轻描淡写道:“咏棋吗?他刚刚从内惩院放出来,虽说查不出大罪,毕竟也有做事不谨慎的小过,所以我命他暂时不许离开太子殿,好好读书反省。”这是把咏棋没来的责任都放自己身上了,一点能寻咏棋过错的空隙都没给这五弟留下。
咏善说罢,薄得有些无qíng的唇轻轻扯着,拉开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淡淡扫咏升一眼。
这位新太子身上的肃杀之气仿佛与生俱来,众皇子里头没一个人能和他相比,从小就yīn森森冷冽冽,连他自己母亲都觉得这孩子yīn沉得可以,还不爱说话,不作声的时候,忍不住就疑心他在心底算计着什么可怕的事。
大冷天的,又在廊下顶着风,咏升被他令人心悸的浅笑无端惹出脊梁上一阵冷汗,本来还想就着咏棋没来的事再做点文章,话到舌头尖上,都被吓得滑了回去,讪讪道:“原来如此。”
三人便不再jiāo谈,并肩站着等里面消息。
等了片刻,被风chuī得都有些发麻了,咏升打着哆嗦道:“两位哥哥,这里太冷,又不知道要等多久,我们进小暖厢等着吧。”
咏善点头,体贴地道:“五弟,你身子弱,进小暖厢等吧。”
“那哥哥……”
“我留这里就好。父皇病着,我心里不安,急得里面都在冒汗,入了小暖厢,反而更不好受。”
咏升给咏善不动声色地戳了一记,脸色难看地抽了几下,不再作声,咬牙继续站着,只是不断跺脚搓手。
好一会儿,房门才依稀传来一点动静。
格拉一声,门上开出一条fèng,所有人的神经都骤地绷紧了。
陈太医疲倦的老脸一出现,咏临和咏升就围了上去,轻声而焦急地问:“陈太医,父皇到底如何了?”
“父皇安好?”
“究竟是什么病?”
陈太医似乎累得不想说话了,把松树皮般皱的手轻轻摆了摆,抬头看了走到面前的咏善一眼,才动了动唇皮,“太子殿下。”
咏善打量他一会儿,才沉声问:“到底怎么了?”
陈太医说得分外含糊,“能怎么呢?皇上是天子,身子骨有老天爷照看,我们不过是伺候一下用药进补罢了。药方,微臣已经开好了,各位殿下要是请安的话,在门外磕个头就回去吧,金枝玉叶,也请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这里风大,小心着凉了。”
咏善沉吟道:“我进去向父皇请安再走。”
“不。”陈太医缓缓道:“皇上累了,只想和老臣子说说家常,下旨各位皇子都不要打扰,只召王太博进去。”
这话一出口,众人心脏都蓦地一跳,脸色各有千秋。
父亲生病,绝不会无缘无故不要儿子们探视,这个时候累了,却还要和老臣子说家常,谁相信?
咏临狐疑地瞪着眼睛,看看咏善的脸色,想问又不敢随便说话,只能憋着。咏善心里也不禁凉飕飕的,去年咏棋被废,第一个征兆就是炎帝拒绝和太子面见,今天难道要旧事重演?
可是若要废了自己,总要有个理由,究竟是什么让父皇动了那么天大的怒气?
难道自己和咏棋的事竟……
咏善沉默着,瞬间脑子已经掠过千百个念头,想到宫廷无qíng,多少前朝惨事历历在目,当年不过被丽妃倒打一耙,父皇轻飘飘一道旨意,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穆嬷嬷就在内惩院里遭到审问,活生生死在自己眼前。如今他已是太子,站得越高,越不能摔跤,要是有个万一,自己活不成也就算了,母亲和他那笨弟弟,纤弱的咏棋,不知会如何任人欺rǔ残害!
这么一想,心骤然剧痛,仿佛战场上有谁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全部毫厘无差地she在靶上。
北风被凝住似的,闷得透不过气来。
咏善心乱起来,眼角余光仍不忘扫扫咏临。
孪生弟弟虽然粗枝大叶,此刻也察觉出不对劲,眼里竟有一些慌乱,担心地瞅着他。咏善朝他从容地笑了笑,“太医都说了,父皇有老天爷护佑,你也不用唬成这个样子。听老太医的话,在门外磕个头,快点回去向母亲禀报一声,也好让她安心。”
咏临yù言又止,讷了一会儿,想了想,也不敢自作主张,听话地跪下磕头。
咏升冻个半死,听了陈太医的话,瞧出点隐隐约约的苗头,乐不可支,只差没把笑脸露出来,赶紧跟着咏临一起跪下,朝着父皇仍然紧闭的房门重磕了两个头,站起来道:“我也得回去向母亲说一声才行。”
他离开的背影,比咏临不知快活了多少。
咏善对陈太医道:“父皇既然现在不便,我就在这再站站,等父皇好些了,再进去请安。”
陈太医也没什么意见,可有可无道:“那也是殿下自己的孝心。微臣先下去了。一朝咏善行礼告辞,步子缓慢地出了体仁宫。
王景桥是忠心耿耿的老臣,在宫里消息也灵通,知道皇上身体不适,一大早就拖着年迈身躯赶到了体仁宫外候着,听了旨意,立即跟着内侍进来。
他跟随炎帝多年,心焦炎帝身体,到廊下撞见咏善,只是匆匆点个头,闲话一句也没说就进了房。
咏善看着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的房门打开又关上,都不知心头泛起的是什么滋味。
当年被诬进了内惩院,也仅是害怕愤恨而已,却也没有这种心肺要被扯开似的恐惧。难怪人人都说高处不胜寒,当了这个太子,就和时刻踩在薄冰上没什么两样。
眼前体仁宫的内侍和侍卫们都在,一点破绽都不能露,他只能不动声色地默默站着,忍着北风刮在脸上刺骨的寒痛,尽做一个有德行的太子的义务。
咏善不许自己再胡思乱想,指挥脑子去回忆咏棋躺在chuáng上,白玉似的身子裹在暖被子里那动人的qíng景,清秀的脸上带着笑,一点防备都没有,和自己依偎而睡,像一头雪白罕见又温驯善良的小鹿。
本来是为了舒缓一下心qíng的,可咏善越回想,越甜蜜,越是心如刀割。
他不该招惹咏棋的,审完了案子立即奏报上去,把咏棋打发回封地,远离宫廷,不是挺好吗?
现在若真有变故,连咏棋也要受累……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咏善在廊下站了足有大半个时辰,纵使他筋骨结实,也渐渐冷得脸色发青。
门外的内侍们个个也冻得发抖,开始瞻前顾后地搓手呵气。吴才见十六岁的太子就站在当风处,大半个时辰竟动也不动,一边觉得这金枝玉叶也实在太能折腾自己了,一边毕竟不忍,悄悄寻了个热手炉,走过去塞给咏善,低声道:“殿下,往前面站站吧,这里风太大了,前面好些。”
咏善摇头,淡淡道:“这是臣子候召的地方,我站这里就好,到前面去,逾越了。”看一眼吴才递过来的手炉,冻得没有血色的脸竟然逸出一丝笑意,轻道:“拿回去吧,有哪个皇子是拿着手炉等父皇召见的?”
吴才暗暗诧异。
从前听人说这太子不但对人刻薄,对自己也是极狠心的,今日果然见了颜色。他能在炎帝身边伺候,也不是笨人,立即聪明的退了回来,也不敢自己用那个暖手炉,随手给了旁边一名内侍。
倒让那同僚好一阵感激。
如此又等了半个时辰左右,房门才又开了。王景桥从里面慢吞吞地走出来,看见咏善在廊下,愕了一下,走过去问:“殿下还在等着皇上召见吗?”
咏善恭敬地道:“是的。请太传代奏给父皇,咏善心挂父皇身体,盼能亲自向父皇请安。”
王景桥昏huáng的瞳子久久地瞅了他半晌,轻叹道:“殿下请自行进去吧。皇上有旨,说老臣出门若是遇上殿下还在候着,就叫殿下进去。”
咏善心脏怦地往上一窜,立即又把所有qíng绪都压抑住了,和老太傅点了点头,才走上台阶,到了内侍们打开的房门前,停下来静了静心,举止得体地跨过了高高的门坎。
殿中静悄悄的,竟没别的伺候的人。
地下埋着火龙,四周暖炉也是烧着艳红的炭火,咏善刚从外面进来,骤冷遇骤热,不禁浑身起了一阵哆嗦,快步走到炎帝面前,跪下道:“儿子给父皇请安来了。”语气和动作,都很从容。
炎帝年轻时魄力十足,数次宫变,杀伐决断毫不留qíng,人人震惧,近年却老态渐露,常常病倒。他这个冬天特别惧冷,体仁宫中地龙和暖炉不曾断过片刻,此刻半挨在chuáng上,腰下还盖着厚厚的绸面绒被,瘦削的双肩披着明huáng龙袍。
但即使如此,脸色也没能热出一丝血色,gāngān的蜡huáng。
“起来吧,到父皇这里来。”
炎帝的声音有点沙哑,缓缓的吩咐了一句,示意咏善坐在他chuáng头。
咏善可不是咏临那种大大剌剌的人,宫廷中权贵落马,不少人就坏在不自量力,自大放肆上面。他身上系了不少人身家xing命,一点疏忽都不敢有,何况是坐自己父皇chuáng边这种胡涂事?
咏善到了炎帝跟前,仍是挨着chuáng边跪了,抬头道:“父皇,让儿子跪着伺候吧。”
炎帝微诧,一会儿就露了个极浅的笑脸,摇头叹道:“你这脾气……”
他笑得有些苦涩,只笑了一瞬,就把这笑意收敛得无声无息,放缓了语调问:“听太傅说,最近在学老庄”
“是的,父皇。”
“都学了些什么?”
咏善听炎帝考问功课,心略略放宽了一点。
皇帝和皇子,是天底下最不像父子的父子,眼前这个虽是亲生父亲,骨ròu天xing,血脉相连,但他一道口谕就能要你的命,毁掉你所有的一切。
亲qíng附着了太多权力,宫廷中许多惨剧,都在这种迫不得已下发生。
由不得咏善不小心翼翼。
“回父皇,老庄还是初学,王太傅只讲了两三章简单的,逍遥游较深,不容易听明白,太傅昨日讲课,就只说了前面几个小节。”
“简单的,嗯。”炎帝不经意地问:“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二早,学过了?”
“是,学过了。”
“这个叫简单?”
咏善心里一冷,垂下头缓缓道:“儿子说错了,老庄大道,儿子才多少斤两,连面上的道理都没学会呢。多谢父皇教导。”
头顶上沉默着。
咏善绷着神经,屏息等着,好一会儿,才听见炎帝又轻叹了一声,徐徐道:“你太年轻,现在不懂也没什么可怪罪的。就怕你一直都不肯懂,不想着怎么弄明白。”
他停了一会儿,又问:“你是太子,功课上父皇就难免要考究得严一点,明白吗?”
52书库推荐浏览: 风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