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麽?”织云问。
老妪犹豫了一下,说:“那里……不gān净。老仆言尽於此,少夫人自行斟酌吧。”她说著,再不顾织云,尽自去了。
织云愕然,环顾满院荒糙萋萋,只剩她一人,不禁有些脊背生寒,仰头看四周,只见得庭阶寂寂,荒糙横生,四下无人,空风拂背,鸟语凄凄,到处都是树影班驳,像是隐藏了什麽魑魅魍魉,吓的一路小跑回去了。到了自己的房间,紧紧闩上了门,用被子捂著头,就那样躲著,不知过了多久,居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到了半夜被闷了起来,把被子一掀,夜深露重,寒意涌过来,她在chūn寒里,大口大口的喘息,一身的冷汗。
织云从chuáng上爬起,走到院前,坐在庭前檐下,看夜色如水,遍洒清辉,漆黑的夜空中,一轮明月如同冰轮,皎洁如玉,遍照华庭,qíng不自禁的走到院中,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是哗哗的水声,像是鱼儿在池中掀起水làng,水声潺潺,暗香初透,哗啦哗啦的响个不停。
织云只觉得此时满院都是奇怪的荷香,不由得顺著香气寻去,一直走到院墙,发现水声花香,通通都来自隔壁的院落,织云趴在蜿蜒的粉墙上,透过漏窗往墙那边窥视,发现那堵矮墙後面,居然有一个巨大的莲池,撑满整个院落。莲叶荷田田,月光洒在碧绿色遮天闭日的荷叶上,像是流过了一层牛rǔ。
莲池无人,下有一潭碧水,拨水的声音,不停的传来。
织云看了那莲池,心跳一点点快起来,一只手捂住了胸口,一只手扶在那堵矮墙。墙对面一腔碧水在月光下dàng开层层涟漪,月光如碎玉一般,散成点点碎光。
织云不知道,风花雪月的故事,往往只隔了这麽一堵墙。
她不知,甚至连老妪的叮嘱都忘了,只记得这一池碧水,一方莲池,或许这池水天生就有了什麽山jīng狐魅的力量,不然此刻方值chūn末,哪来这般清澈的水,这般茂盛的荷?织云不懂,她只顾著移来堂中的花翅木的凳子,踩上去,坐在墙头,跳在地上。
那院里面皆是一层一层烂在土里的糙,连带著土都带了湿软,织云先前便脱去了鞋袜,在厅前疯舞,此刻足踝上沾满了糙叶泥点,也不在意,只是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奔到池边,攀住一朵荷花,凑到鼻下,恣意嗅那香,不久尽兴的放开了手,将两只脚浸泡在水里洗,池水微寒,微长的裙裾浸在水里,缟素被月色染上一层淡蓝,倒像了月白的绸缎,dàng在水面上,化作蝴蝶两只凤尾。
织云披散一头烦恼丝,用手梳理著,黑缎子一般,低声哼著一首折枝送别,看著脚上污迹在水里洗净了,便想抽身离去,哪知裙裾在水里吸饱了水,一时半会提不起来,她有些láng狈的俯身去拉,模样映在池水里,池水里的她也是láng狈不堪的模样,皱了眉,苦了一双杏眼,却不料原本见人来後就安静下来的池水此刻再起涟漪,後来化作汹涌波涛,池水翻滚,掀开巨làng,一道硕大的青影从池底腾起,织云只觉得裙袄一沈,就被那东西咬著衣角拖入水中。
水冰冷,织云吓得不行,不停的呛水,下沈的时候带著咕噜咕噜的水流声,水在她身下散开,又在她头顶汇合,碧水里,池糙清清,莲叶荷梗,清晰可辨,织云恍惚见看到不少荷花就开在碧水之中,在身边摇曳旖旎,落下去怕有二人多高,才沈到池底,织云挣扎的向上看去,看到青丝在身後散开,在水里支离破碎的游走,遮住了头顶的天,脚底软沙细石,织云拼最後一股气,在四处无可借力的水里用力的踩著池底,企图向上腾跃而去,衣角又是一沈,像被什麽东西咬住了,织云气苦,回头向那边看去,只见得那物影隐在荷梗深处,淡作一团黑影,自己的衣角被它拉入荷丛中,远远的扯著。
织云眨了眨眼睛,流出两滴泪,眼泪顺著水流向上飘去,和池水化作一股,织云的脸因无法呼吸而微微涨红,她伸手去扯腰带,挣扎的在水里脱去洗饱了水的衣物,白皙的身子在水里微微泛著光,她努力向池岸游去,半路终於气竭,张了张嘴,吐出几点气泡,最终昏死过去,身後青丝在水里浮作黝黑一片,黑缎子一般,在池水里微微著泛著光。
那道青影从荷梗里游出来,用唇渡著气,用身子托著织云。
池水沈浮。
第3章
“在想些什麽?”阿二皱了门头,将菜式从食盒里一叠叠取出,紫檀八仙桌上,水晶丸子,眉毛饺等诸色小吃,摆满一桌。
“没有。”织云手撑著额头,浅笑道:“只是倦了。”
那天醒来後,织云发现天光微露,自己躺在池边,从池边将湿衣捞起来,回到房里死睡了一会,醒来後就是这般眉低眼慢的样子,小口喝著据说是避夏消暑的酸梅汤,只觉得百骸舒坦,阿二问:“还要吗?”
织云点点头,放下瓷勺,耳边蝉声轻噪,chūn寒料峭过了,就是如火豔阳,万物勃发,浓绿泼洒,织云问:“阿二,你可听过这隔壁的院子──”
“慎语,柳织云。可看到那檐边符纸,那内有不吉。”阿二说著,将盛满了的汤碗递过来,“我从不知道你爱喝这个。”
织云哧哧笑著,又低头去喝,一缕青丝掉落额前,织云伸手将它挽在耳後,阿二看著织云鬓边的白色绒花,轻声说了一句:“你还带著它……”
“阿二,福妈叫你呢──”门外有奴仆喊,阿二应了一声,匆匆去了,走到门前,顿了一下,似乎是想回头,但终究没有。
织云看著他的背影,愣了一下,又去喝自己的酸梅汤。
这一夜,水里又开始翻滚,荷香越发的恼人,香的让人心里痒痒的,织云不敢过去,只敢站在院子里,水声闹腾了一会,渐渐至歇了,又过了一会,幽幽萧声从院墙那边慢慢的爬过来,钻进织云的耳朵里,萧声响了一会又歇了,这次,织云听到有人叫她:“过来啊,过来。”
织云隔著漏窗,看到墙後一道修长的人影,月下站得如琼林玉树一般,在荷池边,双手竖萧,qíng不自禁的往那边走了几步,进了,便看的更清楚了,那人身著青衣,俊美儒雅。
隔了半堵矮墙,那人对著织云笑得温文,说:“如此星辰如此夜,小生荣幸了,得见天人。”
月色染满了花墙,拉长了两道人影,在墙上jiāo汇,妖jīng狐魅是没有影子的,织云放下了心,微低螓首,羞染双颊。
近看处,那人越发的丰神俊朗,剑眉凤目,鼻如悬胆,唇如含丹,分明是翩翩俗世佳公子,那人微微欠身,说:“小生姓苏,单名一个青字,敢问是否有幸,得小姐告知芳名。”
织云想起了那些花前月下的故事,也想起了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时候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犹豫了一下,又退开两步。这里面终究是不同的。
她向往故事里的花前月下,哪怕里面多少虚假,却并不乞求一场建立在虚假上的故事。
“我要走了。”织云说。
苏青问:“你为什麽不过来?”
织云问:“你为什麽不出来?”
原来两方都是鱼,隔了不同的池子,守著彼此的天地,隔了一张墙彼此对望,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苏青叹了口气说:“我出不来。”
他看著那屋檐下的符纸,叹著气说:“小姐,跳下来吧,我接著你。”
──那些月下私奔的爱qíng,她原来是羡慕的……──她想有一幕折子戏,里面有一个叫织云的丫鬟,没有小姐们骄纵的xing子……颠来倒去的chūn愁里,台上的红娘跳著棋盘舞还在咿咿呀呀的唱:“只成就,这一段风流佳话……”
织云掀起裙裾,越过矮墙,跌倒在那人怀里。
织云向阿二伸出手去,问:“可有一碗酸梅汤?”
阿二向周围看看,藤蔓爬满了的院落,深不可见。窗外七月流火,八月月圆,凉意初透,早已过了喝酸梅汤的时节。
昔年的丫鬟成了小姐成了夫人,昔年的奴仆却还是奴仆。
阿二递过一碗酸梅汤,轻声说:“中秋那天,苏家是我管偏门,我们去赏月,可好?”
织云笑了,却微微摇头,阿二没说什麽,收拾碗筷出去了。
到了第二天,织云又向阿二伸出手去,问:“可有一碗酸梅汤?”
阿二看到织云鬓边的白绒花不知何时悄悄摘下。
那是一个终止在雪夜的故事。
那些敌不过月前花下的,折断在年月中的青梅共竹马。
可织云的手还是那样伸著,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还是那样伸著,织云问:“可有一碗酸梅汤?”
直到有一天,阿二没有拿汤来,这个男人走上前几步握住了织云的手,哭著说:“织云,没有酸梅汤了,我这月工钱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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