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云面色大改,说:「不!我只是恨李连城,他既然如此rǔ你,我为何不能对他嫔妃……」李登宵低声说:「我以为二哥要救我,没想到是要刺杀他。李连城既已凶多吉少,我再一走,小琉难逃一死。」李凌云脸色变了又变,最後回复成他一贯的缜密和冷静:「你要回去?」李登宵看著李凌云的眼神,却慢慢柔和下来。
「二哥,从小到大,别人都说我xing子硬,把我当块石头责罚管教,唯有你照顾我,事事顾我周全,我很承你的qíng。当年你劝我入宫,我不怪你,你说过,这都是命,我自己的命,你说留著xing命,终有一天你重振旗鼓,会来救我。」李凌云沉默一会儿,低声说:「我已经来了。」李登宵後退半步,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我去接应小琉。」————————
李凌云僵站片刻,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白瓷小瓶,道:「我知道你武功被制,诸多不便,可解药是李连城独有。这里有一颗暂时恢复功力的丹药,助你回宫……你……你当真不走?」李登宵已接过瓷瓶,将丹药吞入腹中,只觉一阵暖流自丹田涌起,经脉无不通畅,不由苦笑起来:「当真不走。二哥,你、你快走吧,别等到全城禁严。」李凌云仍是不动,轻声道:「若他未死,留著xing命,二哥会来救你。」李登宵只觉得眼眶一热,低声笑起来:「二哥你明知道的,登宵宁愿赴死。」李凌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施展身法,一跃数丈,转眼间翻上城墙。李登宵看著他的背影,如同看到昔日,qíng不自禁地微微一笑,轻声又重复一遍:「比起活著受罪,登宵宁愿赴死。」「三爷……!」小琉看见李登宵从窗外破窗而入,吃了一惊,随即疑惑道:「外面出了什麽事qíng,戒备森严的……您、您的药解了?」面对小琉一连串的问题,李登宵苦笑一下,他已经可以感到失而复得的内力又在飞快的流走,四肢疲软,几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一边把沾上血迹的女装解下来,只剩下素色中衣,仰躺在榻上,一边说:「我没有跟二哥走……」小琉奇怪地说:「为什麽?」
李登宵嗤笑起来:「没有跟二哥走,药也没有解,至於外面出了什麽事……我想,大概是我弑君了吧。」小琉大惊失色,道:「您杀了皇上?您杀了四爷?」李登宵笑了一阵:「我不知道他死成没死成。若是他死了,宫里没人知道我出去过一趟,你我说不定侥幸能活;若是他没死成,我们就得死了。」小琉惊道:「奴婢还是不明白为什麽要杀……不,奴婢是说,这也太突然了。」李登宵摇著头,说:「我当时是一时气昏了脑子,没想清楚就做了。」小琉沉默一会儿,才道:「那狗皇帝做的事qíng,死了也是他活该。」李登宵低声道:「我怕连累了你。」
小琉反倒冲他做了个鬼脸:「被三爷连累,是奴婢的福气。」李登宵苦笑起来:「你这丫头……」
想了一想,李登宵渐渐敛住笑容,他说:「没有人有义务陪著别人去死。除了……」除了,浓得化不开的仇恨。
小琉没有说,李登宵也没有再讲。
在一切平静下来後,他能等的只是等待结果——生,或是死。
他走到窗边,把窗fèng又推宽了一些,几条开满花的树枝静静地横在那里,地上已经零星有了落花。
如果他死了……
如果他死了……
习惯对那个人的仇恨,心里面被仇恨装得满满的,再容不下任何东西。如果有一天可以不用再仇恨了……一时之间,竟觉得两手空空,只差要哭出来。
等待的日子出奇的漫长,宫里戒备一日比一日森严,宫人们都牢牢锁著自己的嘴,生怕说了不该说的话,偶尔才敢偷偷看一眼寝宫的方向。
已是初冬,霜寒料峭,小琉一直没打听出什麽,只是隐隐约约的听人提起,皇上没有上过早朝。
李登宵嘴上从没说过什麽,人却急剧地消瘦下来。他在战场上来去,几时怕过死,如今却是在等死。
小琉心里明白,李连城如果活了,等来的将会是一场又一场更加激烈的凌rǔ;李连城如果死了,也不好,自家主子之所以一直忍rǔ苟活,不过是为了复仇二字,若是大仇得报,也许一直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也会跟著一下子烟消云散。
又过了十来日,李连城终於醒过来,早朝诸事也慢慢恢复,一切百废待兴,宫里气氛也逐渐活络起来。
李登宵得知这个消息,仍是一言不发,默默等待自己可能的惩处,奇怪的是,想像中的罪诏却迟迟不到,小琉只得装作无心地再去打探。
一来二去,便有人松了口:「我听说皇上不小心撞到脑子,醒来的时候,别的都好好的,就是记不起刺客是谁,连带著族谱上有几个王爷也不记得了,殿前侍卫文武百官倒是一个没忘,这事也是奇了……」小琉听得欢天喜地,回去如实告诉李登宵。
那人脸上也看不出什麽表qíng,怔怔的,良久才说:「他倒是忘了。也好,他别来找我,我也不去找他的麻烦。」说完了,转身看停在窗框上的麻雀。
窗外只剩下老树枯枝,天寒地冻,小琉总是拿饭粒喂麻雀,喂久了,就有几只呆头笨鸟,赖在烧了地龙的屋子里,怎麽也不肯出去了。
李登宵比任何人都更加觉得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加难熬。
数年前,边塞的冬天也很冷。那时候累了,就一群人点起几堆篝火;饿了,就大口地吃著乾粮;打了胜仗,士兵们就三三两两躺在异乡的泥土上,一人一罈劣质的烈酒,一边喝、一边唱、一边吼。
记得有一年,大雪封川,士兵们几乎不敢穿戴起盔甲。他冷得受不住,跑过去和李凌云挤一个帅帐。李凌云双手捂著他的手,呵一口暖气,用力搓揉几下,再呵气,再搓,麻木的双手就慢慢有了温度。
无边的苍穹、及腰的牧糙、豪迈的歌、最烈的酒,一把剑、一张弓、一颗心、一腔热血、一个誓言,足以燃烧整个寒冬。
今年却不同,有生以来,似乎从没这麽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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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担心地看著李登宵裹著仅有的棉被,牙齿上下碰撞著,脸色惨白。
她跟了李登宵两年,却从不知道这个人原来也怕冷。她跑出去整整一天,想为屋里再添一个火炉。
等到半夜的时候,李登宵听见叩门声,拉开房门的fèng隙,门外的冷风飕飕倒灌进来,小琉就站在门外,肩膀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脸冻得通红。她找了一天的结果,不过是小半罈酒。
又是酒,烈酒。
李登宵难得眼睛一亮,随即露出笑容。他把她拉进屋,接过酒甕,轻笑著说:「好久没有喝过酒了。」小琉惊讶地看著李登宵,那人身上慢慢浮现出一种她并不熟悉的豪气。
李登宵让出半边chuáng铺,让小琉坐著,披在他肩头的棉被滑落一角,可他的眼睛,这一刻却很亮,燃烧著一种足以点燃人心的火苗。他仔细地捧著那小半罈酒,像是捧著什麽稀世珍宝。
李登宵低笑起来:「那时候,每次打了胜仗,我们就有酒喝了。」他怀念似地轻舔了一下乾裂的嘴唇:「我最喜欢喝醉的滋味,像是睡在云里,无拘无束,全身都暖洋洋的,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使不完的力。」李登宵随即摇了摇头:「可惜二哥总说我酒量差,从不肯让我喝个痛快。」说著,他将酒罈凑到唇边,小口抿了一点。
小琉惊讶地看著他,只是一口烈酒,他脸上就变得微红,眼睛晶亮,像是有两团燃烧著的、永不熄灭的活火,和白天瑟缩颤抖的人,判若两人。
李登宵把酒罈递到她面前,说:「你也喝,一起喝。」小琉看著他的眼睛,不由跟著笑了笑,也不想自己从未喝过酒,就学著李登宵的样子,猛灌一大口,霎时只觉吞下一口燃烧的火,从喉咙一路辣到脏腑,酒劲又轰的冲上头顶,不由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登宵连忙护住酒罈,一边笑,一边自顾自地独酌。等小琉缓过劲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说李登宵酒量差,并不是没有道理。
她印象中一向沉默寡言的主子,几口烈酒入肚,像是换了个人,他用手拍著chuáng板,扯著嗓子,居然开始大声地唱歌。
那实在是一首找不著调子的歌,只是李登宵很认真,用力地拍著chuáng板,直唱得眼角微湿,双颊发红。
最後闭上眼睛,只听他唱的是——
长安……瓦碎……千、门锁……
旌旗……倾……颓……
铁……甲……难著……
两行清泪从他闭著的眼睛里无声地流下来,那歌声也慢慢染上了悲怆的意思——阑……gān……拍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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