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的残雪未化,院中檐上一层雪白,午后的阳光是暖洋洋的淡金色,孟仟愈站在长廊中赏景,碰上涂昔带着徒儿去邻近的小镇回来,两人一前一后,拎着年货吃食大红灯笼,楚衣的棉衣裹得紧紧,露着绵绵的白边儿,也像撒了一层雪似的,白皙的脸上冻出了些红,又像手里拎着的灯笼,涂昔只穿着单薄的秋装,却是脸色不变。
孟仟愈看着他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若有所思地皱起眉来。
成仙之后,他也已不像凡人那般畏寒,仙阁中的棉衣从小到大,全是给楚衣一个人的。
将徒儿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孟仟愈道:“楚衣,今年多大?”
楚衣一愣,想了想道:“十六。”
孟仟愈不禁一愣。
——已经过了十六个除夕,过了十六年了。
快得不像话。
那日缩在涂昔肩头哭泣的小孩,此时已经快长到和涂昔一般高了。
孟仟愈一向嘻哈散漫,此时却忽然愣愣地站住,楚衣察觉到师父异样,不禁奇怪问道:“有何不妥?”
涂昔不动声色地东西全堆到徒儿手里,笑道:“把东西放到屋里,再把灯笼挂上吧。”
知道师父之间有话要说,徒儿便不多问,只应了一声,提着东西走开,孟仟愈看着他的背影离去,被人从背后被捉住了两只手,指尖轻轻地抵住手心,和那太阳一样的暖。
“狐狸,”孟仟愈也不回头,回握住他的手,若有所思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成仙?”
“再过十年。”
孟仟愈胸口压着一股劲,听涂昔说了这话,终于松了口气,嘴上却道:“怎么这么快?”
涂昔摇了摇头,道:“我细算了他的命途,十年后可再遇奇仙,再遇奇仙,便是他成仙之时,只是——”
“只是?”
“只是,这东西不一定准。”涂昔勉qiáng一笑。
像个有些恶作剧的回答,孟仟愈的心却又紧了起来:“如果不准呢?”
“仟愈,凡人修仙,只靠缘法。”
孟仟愈不说话了。
“这世上求仙问道的凡人太多,真正成仙的又有几何?纵然苦行僧道,若是无缘,不过百年,凡命便重入轮回陨落。你我至今两世之遇,已是不得了的缘法。”
孟仟愈闭上眼睛,又睁开,道:
“我只是想,一个人竟然会老得这么快的。”
看着一个人长大是件很神奇的事,看着一个人老去却可怕得很。
捡回来一个徒儿,将他养大,再守他终老,这有什么意思?
收徒时只是心血来cháo,他却没有想到,这么个活生生的人到了手里,若再让他丢开,难上加难。
涂昔读懂了他的心思,摇头微笑道:“当初答应收他,就是窥见他命中仙缘,既然算准过一次,下次也——”
孟仟愈没有在意涂昔说了什么,只俯身在他额头点上一吻,口是心非地打趣道:“你一定要算准,不然的话,再过几年他就不像个徒儿,反而像个师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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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金灯花。
荷池里结了几寸的冰,院子里被灯笼映的通红,小泥炉里煮着栗子粥,咕嘟咕嘟地溢着香气,楚衣偎着小炉坐着,看涂昔往石桌上摆出果子点心,末了玉壶清酒,斟满一壶,摆在孟仟愈面前。
孟仟愈讶异地道:“谁想起来买这个的?”
“在集子上遇到了从京回乡的酒商,他说去年楚衣帮他家超度了院子里的怨鬼,不等我说就硬塞给他了。”
因为多了个徒儿,加上每年过节,几人往返山下的时候多了,甚至还会认识一些人,涂昔转眼看了楚衣一眼,少年点点头,笑道:“听那家人说,京城是个挺好的地方,我觉得既然是好地方,东西应该也不会差的。”
孟仟愈挑了挑眉,道:“你以为你师父没见过世面么?”
大话说得多了,小时候被徒儿尊奉为神,越长大便越没有权威,楚衣皱了皱眉,道:“我只知道师父你很少出门,走一趟山下的小镇都大不qíng愿。”
孟仟愈悠然道:“那是我什么地方都逛遍了,没兴趣再逛,不像你,每次让你下山去趟小镇子都要高兴半天。”
楚衣司空见惯地垂下眼皮,拿着勺去搅身旁小锅里的米粥,明显是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
孟仟愈见他不信,不服道:“孟师父不但在京城呆过,而且在京城做过官的!”
……这是自然是更不会信的。
“狐狸,他竟然不信——”
涂昔却只是看了他一眼,坐下问道:“这酒你喝么?”
孟仟愈愣了愣,低头看看眼前的酒壶酒盏,犹豫了一下,笑道:“既然都送来了,不喝岂不làng费?”
若说喝酒,还是人多些比较热闹,只可惜在座三人,能喝酒的只有他一个。
以前多少还有些朋友,现在早都已不见了踪影。
“我陪你喝。”涂昔忽然道。
孟仟愈瞪大了眼睛,倒出一杯抿了一口,摇头笑道:“这酒你要是陪我喝,不到三杯就倒。”
涂昔却忽然变得很固执,他道:“两杯也是喝。”
楚衣疑惑地望过来,问:“原来涂师父不能喝酒么?”
“能喝,不过一点就醉,”孟仟愈笑道,“对了,你涂师父喝醉了比清醒着更好看,你想不想看?”
涂昔忽然红了脸,咬咬牙,却仍道:“酒杯拿来。”
“不给,”孟仟愈摇了摇头,道,“你想陪我喝酒,难道是怕我一个人喝得寂寞?”
涂昔咬了咬唇,垂头不语。
孟仟愈笑道:“胡思乱想什么,有你们在这儿,怎么会寂寞?”
涂昔低声道:“有我们在,却连一个能陪你喝酒的人都找不出——”
“师父,楚衣可以一试。”
少年冲着二人一笑,从桌上拿走一只酒盏斟满,道:“我送师父的酒,便先敬师父一杯。”
大概是被涂昔教得久了,他端正一笑,漆黑的眸子像极了涂昔的温润通达,孟仟愈看得一愣,第一杯酒便被他喝了下去。
见少年的表qíng变了一变,孟仟愈笑道:“如何?”
“还好。”楚衣轻咳了一声,脸色却依旧如常,孟仟愈不禁高兴起来,立刻跟着喝了一杯。
楚衣不甘示弱,抬手再倒,二人于是就着桌上的吃食对饮起来,徒儿初尝酒,酒量竟是不小,片刻之后脸上只起了一层薄红,而且也不怕冷了,涂昔在一旁见这两人喝得不亦乐乎,忽然按捺不住了,起身又道:“我也要喝!”
孟仟愈哈哈笑道:“狐狸看得眼馋了,是么?”
涂昔不甘道:“醉了无妨,三人好歹能喝一杯也好。”
孟仟愈眯眼笑着,抬手斟了满满一杯,递到他手里去。
涂昔想也不想,立刻伸直了手臂,二人只好跟着与他碰杯,相互使了个眼色,三人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周围忽然沉默了下来,涂昔低头站着不动,楚衣看看他,再看看一旁的孟仟愈,后者暗自轻笑,对楚衣道:
“这个很灵的,我数到三他就会倒,一,二,三——”
话音刚落,他先一步起身揽住涂昔,后者一声没吭,直接栽进了他的怀里。
楚衣又惊又奇,但也手忙脚乱地凑过来,问:“回去休息么?”
涂昔还为完全丧失神智,只是本就站立不稳,被孟仟愈这么一拉,不受控制地倒了下来,隐约听到徒儿问话,想着自己要说些什么才好,哪知越想脑中越是混沌,捉住孟仟愈的衣襟,用力撑开眼皮,不知怎的,竟说了这么一句话:
“仟愈他……确实在京城做过官的……”
感觉到抱着自己的那人一僵,耳边传来孟仟愈似笑非笑的声音:“醉了就乖乖睡觉。”
身子被人拦腰抱起,涂昔倚在他怀里没有力气,头靠在对方肩上,片刻听到一声门响,孟仟愈抱着他进了屋子。
涂昔轻声道:“……终于又有个能陪你喝酒的人了。”
孟仟愈却不理他,将他放在chuáng上盖好了被子,捏捏他的鼻尖,道:“偏要喝酒,明天早上起来一定又要头痛……”
“——师父?你真的做过官?”
楚衣紧接着追进门来,一眼看到站在窗边的师傅,借着门外的光亮,他第一次发觉,原来孟师父也是会露出怅然的神qíng的。
“那是自然,你以为我说大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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