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本不办公,却有急信传入,一个书童双手举信来,林宣接过,面色一怔,这些天来的欣喜全消,道:“岛主,先生,西越传出新消息,剑花小筑宗师……辞世。”
乐逾手上一顿,浓眉压低,推开几案坐起,举起那一铜爵原本要送到嘴边的酒,淋洒一地,辜薪池与林宣心下也是微叹,向上是祭祖先,向下祭亡者,qíng知乐逾这一爵酒是祭了剑花小筑那位风雅深qíng的沈居士。却听乐逾道:“零落从此始。”
林宣只觉入耳心惊,辜薪池却不由闭目,乐逾回蓬莱后与他有过一日一夜的深谈。第一次从搜神之局谈到北汉国师之死,从宗师之道谈到江湖气数。如今天下四分,不计北汉,中原三分,数十年内一统也不是不可能。无论是哪一国一统中原,国君都容不下一个以武犯禁的江湖,江湖还能延续多久全看接下来还能出多少位宗师。但现下的江湖,早已不是百年前乱世里那个宗师辈出的江湖。哪怕真的能出大宗师,也不过是为这江湖再续上数十年苟延残喘。
如昔日霹雳堂雷撼龙所言,江湖不因名门大派、百年基业而生,只要世上有律法不管不平事,只要有人身上还有血xing骨气,江湖就不会死。他们却谈得更深一层,江湖也不是因宗师而生的,先有江湖,其后才有人摸索出宗师之道,可以让习武之人超凡入圣,所以得宗师之道的人被称为圣人。然后……不知从何时起,人人都去追寻宗师之道,江湖变成要依赖宗师之道才能维持。
萧尚醴要灭这样的江湖,有他的道理。江湖之中凭借宗师之道超凡入圣的人太多,人一旦超凡入圣,便不再是世间的法管得了的。更有甚者,如北汉国师,自诩为天人神人圣人,他以为他在以一己之力与天争,实际上却是偷来各国与天下人的命数,用四国千万人的命运满足他的自负。
辜薪池叹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世间只要有宗师圣人活着,宗师与圣人之中就难免有人盗走各国气数、世人命数来达成自己的抱负。这句本是《庄子》胠箧篇中的话,却不料可以放在当今天下江湖中这样理解。乐逾也以胠箧篇中这一句后的话答他,哂道:“庙堂之上,‘彼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江湖之中也是如此,害数十人命者死,害百万人命者宗师。”
辜薪池只道:“阿逾,既然你与我说得这样明白,就是你从今以后彻底舍弃宗师之道了,可是如此?”乐逾道:“是。”
他说过今生不做宗师,但曾经离宗师只差一线,气脉已变,内伤痊愈后体内真气不断运转,纵是不刻意运功,修为也在逐渐增加。他不知道这样的修为增加是在回到小宗师顶峰后会自然停止还是永无休止,但放任修为不断积累,就可能有朝一日突破宗师境界。为避免这样的事发生,他甚至自己加上几道禁制,封住内力。回到蓬莱以后有时练剑,却再不运功。
蓬莱岛主成为宗师,蓬莱才能平安。但辜薪池不会勉qiáng他,听他答是,对他笑道:“好。”
如今宗师之中师怒衣先死,紧接思憾,舒效尹,连沈淮海也死了。外界传言蓬莱岛主已成现今唯一存世的宗师,乐逾却知道,当世已无宗师。眼下虽是盛夏,但沈淮海之死如“秋风chuī飞藿”,江湖前辈都化作尘土,江湖同辈的零落就要从今日始——别的不说,那位绯衣如杏花、容颜如美玉的闻人公子生来qíng痴,只怕先命不久矣。
辜薪池与林宣虽凭借文档,对沈淮海的生平了如指掌,却不曾亲眼见过沈居士。感叹之前,不约而同想到另一件事,还是林宣开口,道:“岛主,先生,恕我妄言,西越多年积弱,如今失去宗师庇护,只怕亡国之期不远了。”
第92章
乐逾本无心于各国朝政,但他对萧尚醴所知太深,又兼蓬莱在四国之外,置身事外,难免旁观者清。他又饮一杯,半醉道:“西越之亡,当从南楚起。”
果不其然,一个月后,西越因贡品引得楚帝大怒。蓬莱岛亦收到消息。林宣简叙道:“西越宫廷之中有‘蜜檀’香,越王向楚吴两国求和纳贡,‘蜜檀’自然在贡品名单内,准拟楚吴各三十斤。”
他说到此,仿佛也觉得荒谬,似笑似悲道:“谁料事到临头发现内库遭宫监偷卖,‘蜜檀’仅剩四十余斤,那位新越王不知是听近臣献策还是自作聪明,先自留十斤,然后取五斤‘蜜檀’混别种香料,凑足三十斤献给楚国;余下二十五斤真品如法pào制,也混五斤香料进献吴国。——打的主意无非是东吴重文,举国风雅,更可能分辨‘蜜檀’真伪。且西越与东吴接壤多过与楚国接壤,先取悦吴帝,便是楚帝发现了也要权衡利弊,不敢贸然出兵。却不知南楚等着拿捏他的错处已多时了。”
楚吴两国齐齐发难,吴国只以国书斥责,楚国确是真要攻越。乐逾与辜薪池听闻都与林宣一般yù笑yù悲,笑的是越王愚蠢,悲的是黎庶受难。辜薪池道:“因香灭国,古来未闻。”乐逾扔开折扇,道:“有国君如此,何愁国不灭?”
南楚宫中此时是另一番景象,萧尚醴将奏疏掷地,容颜如罩煞雪严霜,一片森冷,怒极反笑,道:“好大的胆子!谁给他的军令?寡人的三军竟成了他吕氏家奴!”
苏辞一如既往不多言,萧尚醴尚未下令开战,驻守西越边界的守将已自作主张出击——大败而归。
守将王贽是那位吕婕妤的叔父大将军吕洪一手提拔,为将者已如吕姓家奴,三军又岂能不做吕姓家奴!萧尚醴怒火中烧只是刹那间,此刻又面色宁静如常,道:“查,三日之内,给我一份军中反对出击之人的名单。”
苏辞岂敢让这位陛下真等上三日,次日日暮,烛照司查到的详qíng已呈上,竟还附一卷誊抄的绢帛。
萧尚醴细细看过绢帛,修眉微蹙,径直去皇后宫中。田弥弥闻说陛下驾临,秀眉也是一挑,心道攻越在即,不多召吕婕妤可不似那位陛下的行事,面上仍笑语安抚聂飞鸾:“好姐姐,些微小事,无须担心。”
帝后二人安坐下来,萧尚醴递出那卷绢帛。田弥弥一目十行,眼中透出惊讶之色,微微张口。读到最后却正色起身,双手捧绢,对萧尚醴一礼,道:“恭喜陛下,得此将才。”
那绢帛上所书,是有人在那守将王贽主动出击以前进谏的话,有人在王贽出兵以前就直言若出击则必败。
萧尚醴一指绢帛道:“你猜这是何人?”
田弥弥心中一动,这位陛下会问她:“莫非……”萧尚醴直直看向她道:“方寿年。”
当年萧尚醴颁布《充军令》,罪奴也可以用亲属担保从军去,挣一份功勋。方寿年果然从军,却因身体消瘦,一直不受重用,不能上阵杀敌,在西越边界的驻军中担任治粟都尉下的兵吏,每日与粮糙打jiāo道。
上一次他毛遂自荐,冲撞太子妃,下场是鞭刑二十,之后受尽东宫仆役欺压,做最苦最重的工。他足足忍了三年,三年之后投身军中,再忍一个三年。这一次直言的代价是扰乱军心,守将本yù杀他,万幸一个副将对他颇为赏识,特意周全,改为杖二十,又令他伤未愈便随粮糙队回京。王贽败归之时,他离锦京只有数百里。
同是这一夜,他的暂住之处有一位不速之客到访。那人长相平平,一身短衣,打扮犹如乡民,夜幕下仍戴着斗笠,道:“阁下可知我是谁?”
方寿年只觉心要跳出胸腔,终于等到这一日!他qiáng压下热切,一字一句道:“你是垂拱司的使者,陛下的使者!”
那使者道:“阁下为什么这样觉得?”方寿年道:“陛下无所不知……王贽大败,陛下得知我曾进言,一定会遣人来核实。”
那使者bī问道:“你从何得知王贽大败!”这消息目前仍是密报,不是他能知道的。方寿年握紧双手,指甲刺入掌心,道:“王贽极爱颜面,被我小小一个兵吏反对,又不能杀我出气,他必然要出兵。我军出兵,军士是为立功,西越反抗,是为不亡国。更何况西越守将是越王叔彭季康,他本就是一员沉稳大将,最大弱点在于过分谨慎,有时施展不开手脚,但如今西越已在亡国边缘,他为不亡国必定竭尽全力,孤注一掷,有什么放不开的都被王贽bī得放开了,绝不会败。”
那使者闻言深思,客气些许,道:“那么依阁下看,眼下该如何补救?”方寿年心中挣扎,话是否可以全说?垂拱司是天子家奴,他是否能得到天子垂顾,就在这一遭,方寿年直言道:“王贽不可以再留。”
那使者道:“阵前换将兹事体大。”方寿年道:“此时顾不得这些!王贽败后气急败坏,绝不能沉下心思再战,一旦急躁反而会陷入越军圈套。到时候功亏一篑,陛下不但拿不下西越,便是圣意筹谋的……”他低声道:“东吴北汉都要一场空。”
52书库推荐浏览: 司马拆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