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尚醴没想到他在许多人面前仍不改孟làng,沉下脸道:“到锦京了,先生自重!”城门外官兵镇守,人头攒动,倾城而出,仕女香车夹杂其间,倾城而出争睹九殿下风仪。萧尚醴每次出行,都有许多远远投来的香囊或是丝巾环佩,官禁不止便也听之任之。
城门官兵为静城王殿下开正门,墙内都城富庶昌盛。乐逾被他厉声斥责,望眼那城门,道:“我不与殿下同路,刚才想起,还有一位城外的故人需要拜访。在这里就暂时别过了。”
立起身来一夹马腹,调转马头,便如一阵滚滚烟尘远去,留话道:“萧殿下,要是快的话,明日再会。”
萧尚醴就这么被他生生甩在原地,仅得坐视,心思大起大落,只攥紧了手中缰绳。那坐骑霜白骢一身雪白,点尘不染,那雕鞍上的手也与骏马的皮毛一色无差。
第10章
山中银杏林遮天蔽日,转入林木深处,便是锦京城外遗世独立的金林禅寺。南楚大宗师,思憾大师便在此处修行。乐逾挽着马缰,如箭飞奔,纵马奔入郊外山中。
山里沟壑极深,向下山涧潺潺,骏马奔过一架飞虹似的木桥,林中幽静清凉,不见天日,滋生出一股山泉林木的清气。乐逾至此,也杂念顿消,身上俗世风尘被chuī散,一拍马背,自骏马鞍上翻身跃下,系马溪涧边,便如踏青一般折枝为杖,吟啸徐行。
一条石道逶迤向上,他沿两尺宽的石阶向上行去,距禅寺huáng墙不足十丈,白衣翻动,一名二十余岁的僧侣面容平静,袈裟禅杖,立在他面前瞑目道:“小僧善忍,敢问这位檀越所为何来?”话语回音不绝,如波涛回dàng山间。
乐逾道:“我来贵寺访友。”不退反进,扬声道:“公孙子丑!”这一声如佛钟长鸣,惊飞鸟雀,古刹深处,走出一个如一截枯木的和尚,脸色发huáng,一身皂色僧衣,身形消瘦,僧衣脏破,一对衣袖却极宽极长,双手严严实实裹在袖中。
世上已无公孙子丑,只有“悔妄”。善忍道:“悔妄师弟,既然有方外友人来访,便由师弟招待。”宣一声佛号,当即离去。乐逾追在悔妄身后,这和尚却不答话也不看乐逾一眼。乐逾脸色一沉,抱怀中长匣,与悔妄过招,每招都是搏命的架势。
悔妄ròu掌从袖中露出,手掌宽大,如两只大锤,却骨节森森,只剩皮包骨,如鬼爪一般。还未抓到乐逾肩头,后者忽然一仰。
悔妄手臂bào涨抓去,乐逾飘开丈余,跃上头顶树冠,道:“这么多年不见,你成了和尚,做了哑巴,功夫见长。”悔妄站在树下,仍是不语。
乐逾栖身繁茂的树顶,也远眺那禅寺huáng墙之中的高塔。南楚宗师就在塔中数十年不出,宗师威压令他这蓬莱岛主也不敢放肆,他对着那塔悠然一笑,收敛气息跃下,道:“打架有什么好打,当年又不是没打过——反正你打不过我。”若是从前的公孙子丑,听他这样说,早已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如今的悔妄和尚却像个听不见说不出的哑巴聋子。
公孙子丑是铸门“名铸方回”楚方回的弟子,当世名剑,有几柄出自楚大师之手,最有名的莫过于羡鱼夫人掌中的纤纤。
楚大师与另一位铸剑名师武青女是结缡多年的夫妇,纤纤是他夫妻二人合铸,赠与羡鱼夫人,因其“纤纤如月”,故而得名。
这对夫妇却在楚大师独力铸成“颀颀”后割袍断义削发绝qíng。武青女转赴北汉,为国师舒效尹留为座上贵宾,瑶光姬那柄“分景”便出自她手。江湖中的剑客常有“剑谶”,“颀颀”与“分景”必有一战,乐逾与瑶光姬也必有一战,前缘注定,无可避免。
楚大师死后,将无主的两柄剑托付弟子。觊觎者众多,公孙子丑酒醉误事,泄露过藏剑处,为这两柄剑闹得血流成河,便发誓再不开口说一个字,在金林禅寺外长跪七日,叩首万次,遁入禅寺之中,求得南楚宗师思憾大师庇护,为那两柄无主的剑,半途出家做起了哑巴和尚。
乐逾将木匣递给悔妄,道:“你还记得它?”接过木匣的一刹那,悔妄脸色缓和,眼角眉梢如chūn风拂过,凝望久违又高不可攀的意中人。他的手细细摩挲木匣,在自己衣上反复擦了几把,才细心推开匣盖,心头波澜起伏。其内一把琴,桐木所制,漆光退得尽了。悔妄脸色一变,挑起琴弦,弦音厉而不准,这琴中所藏之剑正是颀颀,离开蓬莱岛后颀颀忽变得煞气bī人,宝剑常能示警,乐逾却不知颀颀在示什么警,摸不着头脑,因此来问悔妄。悔妄却将盒子抛回给乐逾,避之唯恐不及。
乐逾一步半丈纵身越上,轻功极佳,悔妄快他也快,悔妄慢他也慢,道:“和尚,认识那么多年,不讲旧qíng,你也该赠我几句佛偈,好让我逢凶化吉。”悔妄避无可避,已到寺门外,一声悲叹,声如蚊呐的传音送到乐逾耳中。
“……师父死前说,纤纤颀颀同料所铸,若是qíng侣,勉qiáng可以谋得双全。可偏偏是母子……纤纤势必要折在颀颀剑下!你好自为之。”
他迈进禅寺,乐逾看他背影,怀中突然有千斤重。
那是一柄弑母之剑。却在此时戾气大发,随他一起,即将踏入锦京的多事之秋。
此番出岛,诸事不顺。悔妄入寺,大门紧闭,钟声敲响。一声声钟声里,枝叶震动,寺门前僧侣聚集,四个白影如护法金刚浮现云端,俱是僧衣如白羽的年轻僧侣,善忍为首,禅杖杵地,长声道:“我与三位师兄奉师命送檀越,檀越慢走,好自为之。”
乐逾一一扫过那四名僧人,道:“金林禅寺‘十八子阵’与浣花小筑‘重花狱阵’齐名,在下久闻其名,如今得见四位,也算领略风采。”长笑一声,转身收拢手臂,拍了拍怀中琴匣。好似紧拥一具娇躯,轻拍她的背,说:一切有我,径自转身下山。悔妄所言太过惊人,但他不信颀颀会真引他弑母。
一来他绝非母亲的对手;二来“纤纤”早已被母亲失落在东吴深山之中;三来,最要紧的一点……他只道:这回但愿我猜错。
剑中佳人千万,他独爱怀里这一个。对颀颀思慕已久,可楚大师不肯轻许,放言颀颀在铸门之内,不怕死就尽管来一试。
乐逾十几岁游历之时,就潜入铸门寻剑,颀颀当时在鞘中长鸣待他。取剑入手,悉心抚拭,楚方回听他自称是蓬莱岛不肖子,一声长叹,允他带颀颀全身而退。刀光剑影里,几乎是一折携美夜奔似的韵事。他专qíng于颀颀,颀颀通身戾气,他只当他的佳人在发脾气。
接近午后,锦京城内有一家医馆,是一个小院落,门匾上书“绿竹堂”。墙内果然满是翠竹,青翠可人,直如纱帐。下五阶窄短石阶,就是成排竹林,高可入云,绕院一周,在后院成林,宽数尺高数丈的竹丛将整个院子罩住,好似一只碧纱笼。乐逾牵马绕院一圈,径直向里走,一个比chūn宝大四、五岁的少年扔开竹水勺拦住他,道:“这位先生,您要做什么?”乐逾道:“我来治病。”
少年松口气,道:“找殷大夫治病,需先记录在卷。”乐逾道:“我要见你们殷大夫,不是他给我治病,是我给他治病。”
少年一愣,打量他道:“先生……也是大夫?可是殷大夫没有病呀,你能给他治什么?”
乐逾摸出一封顾三亲笔的书信,高深道:“相思病。”
一间静室,两杯热茶。门窗正对院落,白纱窗外青竹成行,碎石子铺成的小径竹枝摇曳,翠荫浓重。窗边一个年轻男子,二十出头岁年纪,虽束发却看的出北人相貌,肤白鼻高,发色略棕微卷,可一身青布衣服全然南朝士子装束,面容也细腻jīng巧,双目如chūn夜的星子,闪闪含笑,又有一种南朝士子身上都少见的和婉之态。他拆信道:“鄙人殷无效。”
乐逾道:“不好。”殷大夫大睁双眼,好奇道:“怎么说?”乐逾道:“你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却叫‘应无效’,谁还要吃你开的药?”他苦思道:“可是,我总不能叫‘应有效’‘应见效’吧?这岂非显得我夸口?”乐逾道:“虽不能改名,但你可以改姓。你可以改姓孔,‘恐无效’,既比现在听起来医术好,又很谦虚。”
殷大夫叹了口气,道:“你们中原人说,‘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乐逾道:“我也觉得我与北汉国师很有缘分,离岛不足半月,他门下高徒我见了四分之三。”他一偏头,戏谑道:“你说是不是,殷大夫?还是我该叫你,孔四公子?”殷无效又叹道:“唉。”
国师门下四个弟子,唯有关门弟子学的是医术。他的关门弟子孔非病在北汉素有“小圣手”之称,可谓继承了其师医道上的衣钵。可是数年前,因一本医书闹得不可开jiāo,孔四公子脱离师门,之后销声匿迹,却原来是有意把自己输给了顾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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