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尚醴一惊,要疾声斥责他,就在顷刻之间站立不稳,被那大胆狂徒拦腰抱起,听他在耳边道:“幼狸。”乐逾揭下面具,萧尚醴心中狂喜剧恸,所有猜疑都落实了,只能抓住他的衣襟,被他放在卧榻上,吻得周身战栗。
观后丹房地与墙都是白石,地面有巨大的yīn阳鱼纹,墙上薄雕八卦,放置坐席卧榻。先楚帝醉心丹药时曾一连几日宿在观中,更辟出一间宽敞静室,chuáng衾用具齐备。
萧尚醴被他抱到静室中,低声道:“逾郎,不要……”手指仍抓着乐逾襟口,这动作与乐濡别无二致。乐逾知道,他的母亲才逝世,至今才一个月有余,为人子者又怎能动yù念,怎么会动yù念。幼狸对他母亲眷恋极深,更是无心于chuáng笫之事。乐逾托起他的下颌,道:“我知道。我此来只是为陪你。”
小蛾尚有“娘亲”在世,幼狸已经没有娘亲了。他心怀怜惜,声音醇厚低沉,萧尚醴听来,不禁抬头望他,千百种痛楚都涌上心头。人在光下,双眸原本如冻住的冰,有琉璃一般的光,在他怀中,脸颊贴着他的胸膛,那冰都化了。
他眸光如流波,修眉入鬓,眸光流到眉尾再流入发鬓,却没有泪水。萧尚醴闭目靠在他怀中,低低道:“逾郎……我为你哭过许多次,却无法为母亲哭一场。”他再也没有泪水,难道一生泪水有个总数定数,都早早为逾郎哭尽了,此后再哭不出泪来。到母亲去时,再悲痛也有痛无泪。可转念一想,哪里只是泪系在他身上,一生的qíng都系在他身上,为他用尽了。即使是最爱的母亲,自己也曾为他违逆过,如今想来更是悔恨,不曾对母亲更孝顺。他这一生中,还是几次违逆过她,几次伤过她的心。
乐逾指尖有茧,更轻地抚他眼睫,睫羽纤长,想到他送葬之时,睫上是否会落满雪籽,就如遭切肤之痛。他将萧尚醴抱在怀中,萧尚醴就真的不动,面颊贴着他的胸膛,隔衣衫听那一声声沉稳心跳,逐渐安定下来。
实在太过疲惫,见到乐逾,先是惊,再是想起母亲已不在的伤悲,若是对“司徒玄启”,为查明此人是否可用,打点jīng神秉烛夜谈也不是难事。但在逾郎怀中,平静下来那倦意如cháo水涌来,他却qiáng撑着不合上眼。既不合眼,也不问乐逾何时离去。这般拖得一时是一时,厮守得一刻是一刻。江山此夜,寒意刺骨,只愿在这人怀中汲取他身躯的温热。
直到乐逾抚他背道:“我会在锦京留十日。”萧尚醴才觉得胸口一松,睡去还倚靠着他。
乐逾抱他在怀中,膏烛低烧,直至天明才烧尽。他望着萧尚醴睡颜,稍微一动,怀中人就屏住呼吸,眉心微动,他就抱了他一夜不曾放手,目光细细凝视他的眉眼口唇,额上伤痕已平滑细腻,手触摸不出伤痕,但朱砂色深深渗入肌理。
及到破晓,萧尚醴微微挣动,道:“逾郎——”醒来还紧紧握着乐逾衣袖,那片衣袖已然被他纤长的手指抓皱了。他应当去上朝,此刻却抓着那片衣袖,望着面前人,难舍难分。
在熹微晨光之中,乐逾卸去面具的长相英挺深刻,眉骨与鼻梁的光影锐利,目中深邃又深qíng,犹如他的佩剑颀颀,晦暗之中一剑刺来,惊心动魄。
乐逾戏谑道:“幼狸在想什么?”萧尚醴转过眼去,低声道:“不如恢复旧制,五日一朝。”好过除开休沐,每日朝会,逾郎停留十日,他便要接下来一连十日与他晨起作别。那拥他一夜、守他一夜、看他一夜的人却向后靠,这才舒展身躯,不躲不避,笑道:“萧陛下要为乐某从此君王不早朝?为你能多休息,很好。为我,则不必。”
萧尚醴顿了一顿,道:“逾郎,等我回来。”说出口才觉,这话犹如在安抚嫔妃,将乐逾放到难为qíng的处境。乐逾却不以为忤,道:“好,我等你。”
萧尚醴这才提声召来守在观外的内侍,内侍与侍女早备好衣饰与梳洗用具,服侍他在外间更衣。更衣整理完毕,离去前转身,才见乐逾已贴上面具,立在门边对他一笑。萧尚醴道:“真人请在此观等寡人下朝,回来再叙。”
那位陛下冒雪去后,宫人向乐逾见礼,虽循礼垂首,却都看见他的衣袖与身上的衣褶。难免不想到,这陛下从来待人冷淡生疏,却对司徒真人……另眼相看。初见便同宿,说是谈论道法,但若两人都端坐一夜……哪里会有这样的皱褶?尤其是那衣袖……非是久久握住不会生出。
前一夜陛下遣退诸人,与司徒真人……同卧,扯他衣袖不放,晨起比往日迟,竟还叮咛嘱咐,请真人不必移步出宫,就在宫观内等他下朝再叙。
又有人想起陛下收英川王庶子萧醍为子,封了王,赫然是半个储君。陛下年方弱冠,怎就断定此后不会有亲生皇子,早早收继子?又想起陛下对后宫似无多少兴致,除延庆宫那位皇后殿下深得陛下敬爱,曾小产一次外,其余嫔妃连喜信都不曾有过。
不免暗思,今上……难道偏好男风?但qiáng迫司徒真人这般地位的世外之人未免……又想到数年前,陛下似乎在宫中专宠过一个人,姓甚名谁何等身份相貌皆无人知,但不满两个月,那人便化作一股青烟似的销声匿迹,如同不曾存在过。如是想来,又惊觉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宠妃”莫非是个男宠?是个与今日这位司徒真人一样qiáng健英俊的男人?
待萧尚醴离去后不久,内侍小心翼翼询问:“司徒真人可需沐浴更衣?”乐逾暗自哂笑,明知这些宫人忖度什么,却不能表露在外,仍仿司徒玄启的举止态度,面无表qíng一颔首。
待萧尚醴回来,见他沐浴更衣过,换上宫观中备下的道袍,遣退内侍宫人,神色间就微微露出愠怒与羞赧来。他自然知道内侍为何请逾郎沐浴更衣,明明未曾……那些奴婢竟以为他……母亲新丧,把他当成什么人了!那神色极细微,乐逾却能从他眼眸中看出,道:“我不放在心上,幼狸却羞了?”
萧尚醴恚怒消散,故作平淡道:“逾郎不在乎,那真的司徒玄启也不在意?”乐逾道:“司徒玄启是我方外之jiāo。我与他见面才两次。”初次是二十年前,他十二岁出岛游历,司徒玄启十四岁,访名山大川求道。他还记得当年的少年立身瀑布边,一身青衣,身材颀长英伟,眉如藏锋,目光如电,举伞观瀑布。
前些日子见,当时都是少年的他们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司徒玄启已是淮南宗掌教,仍是青衣,练气修神,肤色白如玉石,白而有力。面容英俊更胜往昔,甚至俊伟英武到有森严之气,整个人犹如一座巍峨高峰。
这样一个一心道法的无qíng之人,对吴帝三番四次邀请都避而不见,隐居山中,自然无心入楚觐见楚帝。可也是这样一个一心道法的无qíng之人,竟被他的弟子……
乐逾想到他夜宿淮南宗时意外察知的悖逆qíng事,不由皱眉,他与司徒玄启虽只两度相见,却都不是矫qíng客气之人,有话直说,便道:“你竟容忍你的弟子这样对你。”
司徒玄启毫不动容,道:“身体不过皮囊。他想要,我何必阻挡。”乐逾与他谈过易容代他入楚一事,对与萧尚醴的关系毫无隐瞒,道:“若我代你入楚引出什么流言蜚语?”司徒玄启道:“身体也只不过皮囊,名声算得什么。”
第104章
司徒玄启其人,乐逾道:“司徒玄启求的唯有他的道。”萧尚醴眼神闪动,就知道该如何做。司徒玄启既然无心俗务,他就捧高司徒玄启。司徒玄启与善忍不争,自有他们底下道门中人与佛门中人争。
乐逾道:“幼狸又在费心政事。”萧尚醴这才回神,道:“逾郎,我只是……习惯了。”他这些年日日夜夜,睁眼前想的是国事,闭眼后想的仍是国事,竟连与逾郎难得片刻相聚,都难免分心。思及此,握住乐逾的手,低头将面颊贴上他掌心,服软道:“我错了。”
乐逾搂住他,任他倚靠,道:“那就罚幼狸遣散大内高手,共我赏月。”萧尚醴当年曾被莫冶潜劫走,至今引以为耻也引以为戒,楚宫中潜伏着一批专职护卫他的垂拱司高手,乐逾昨夜就曾听见玄虚观外三个浅而长的呼息。
萧尚醴道:“好。”传令令所有人离开,便如把颈项放入乐逾掌中,把xing命jiāo给他,自己明明是个多疑之人。待到乐逾笑着带他出观,细雪溶溶落下,明月高悬。乐逾用裘衣裹住他,揽他腰道:“幼狸,别怕。”他只觉风声响在耳边,鼻尖冰凉,禁不住闭上眼。再落脚时一时不稳,更深地扑进乐逾怀中,嗅到他身上的糙木之气,心竟一松,安定下来。再睁开眼,竟被他带得置身于观顶,头上就是硕大的圆月,伸手可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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