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妃心中煎沸,萧尚醴但觉额头被她点滴泪水浸湿,一言不发地跪在她身前,抱住她的双腿,将头埋在她膝上。他这般毫不遮掩对母亲的孺慕,容妃拭泪笑道:“我注定‘夫为皇帝’,这便是为何你父皇不肯放过我……为何你酏哥哥一生下来便是太子。后来我生下你,你父皇又大费周折,寻来当代断天君为你与酏儿批命,他只说……”萧尚醴目中如有火烧,晶亮含光,与她对视,两张一般昳丽的面庞,她抚幼子面颊,凄然道:“真像,真像呀……他只说我今生有两个儿子,都是‘非要为帝,则命不久’。酏儿一心要做一位仁君,果然早逝,不得为帝。而你……母亲怕你重蹈他覆辙,又怕你即使得到大统,继位后不多久也会早逝,日夜忧心,阻拦你,要你规行矩步不要肖想皇位。可命数天定,又岂是人力可以更改,我认了,我认了……毕竟——”
容妃与谈崖刀说出同一句话来:这一代断天君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卦是,“大争之世,天选之人”。
庙堂之上,谁是天选之人?江湖之深,谁又是天选之人?一统天下的君主总是与大宗师同时现世。谈崖刀道:“当代断天君失踪,是因为他对我师尊痴心一片,所以十余年来一直隐匿在磨剑堂内。但是他此生最后一卦卜出,大宗师不会是由当世任何一位宗师所成就的。正因‘天选之人’已现世,当代宗师才全数陷入天人五衰,无论是谁,都要给‘天选之人’让路。而这天选出来的大宗师,就在今日的小宗师之中。”
他提到当代宗师“全数”陷入天人五衰,却与殷无效口中“北汉国师绝不会陷入天人五衰”之语矛盾。乐逾心道,必与那莫名死了的断天君有关。他道:“可断天君并未算出是小宗师中的哪一个。”细思他出岛以来所见所闻,瑶光姬固然不负小宗师中第一人,凌驾诸人之上,单就两夜前一场混战,谈崖刀,裴师古,蔺如侬,哪个不是人中之杰。更何况江湖深远,尚有许多不见其人,不留声名在外的小宗师。
谈崖刀道:“我原以为是瑶光。”乐逾重复道:“‘原以为’?”他道:“因为你。你十四岁杀天山蛊王,名震江湖,世人以为你那时便有小宗师修为。师尊曾令断天君推算过你的生辰命数,而后收瑶光为亲传弟子,她虽是女子,可命格与你几乎无差,只是比你恰好小五岁。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玄机,只是自师尊引瑶光登上大道以来,你的修为再难求寸进,或许你与她真是相生相克。”
瑶光姬的身份藏在名号里,瑶光是北斗第七星,暗伏她是北汉左亲王七郡主。七郡主生时恰逢瑞象,故得汗王赐封号“至和”,正所谓“瑶光之jīng,至和之珍,彩霞之色,景星之文”。瑞象之日即是她生辰,历历可查,乐逾的生辰却不是能轻易查知的。他道:“尊师真是神通广大。”
谈崖刀拧眉道:“她修为在你之上,却败在你手下。正如两晚以前,你不应该胜,却最终胜了。——难道真是天意?”乐逾哂道:“你问我,我问谁?说不定人人以为天选大宗师将出在我与她之间,最后却是名不见经传的什么人横空出世。”
谈崖刀不为所动,道:“无论你信不信,我言尽于此。这一回我来锦京只为赴小宗师之会,此会昭告大争之世已到来,以往小宗师都是独自修行,可是当世既然天意注定,几百年间唯一一线能成就大宗师之身的机缘落在我等之中,今后的江湖,就是我辈中人各凭身手,各显神通。锦京与天下相比只是一隅,而南楚一朝于你我追逐的大道相比更只不过是一瞬。你若是还为区区私qíng,为一个男人,留在锦京固步自封,简直愚蠢!”
乐逾拭擦过颀颀,忽然弹剑,剑鸣如磬声高亢,惊破一室静谧。他道:“承蒙谈首座代我cao心,那么谈首座为何要对我说这些?”谈崖刀此时才一消面上郁郁寡欢之色,傲然笑道:“无论天选大宗师是你还是瑶光,我只会死在大宗师手下。能晋位宗师也好,不能也罢,我难逃一死,但我的死法必须由我来选——我要放手一搏战至最后一刻,所以你们越qiáng越好。”
世间小宗师皆已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人物,能成就宗师的仍是十中无一。他们拜在宗师门下,习武之初已知若不能晋入宗师境界,便连活到四十都艰难。四十岁不成宗师,则毕生无望,多少小宗师被bī至飞蛾扑火,qiáng行闭关以致重伤殒命,或是效仿师怒衣当年只身转战天下,把其余小宗师的xing命当做渡自己到彼岸的筏子,到头来未成功就惨死。可求道之心,纵使百死不言悔。
谈崖刀语尽起身,一身黑袍,腰悬长刀,却仿似心有所感,行出几步忽地回身,却见半室昏暗半室日光,乐逾放剑在膝前,以手势对他比了一个“请”,恰是应允来日约战的起手姿。他心中骤定,再起步之时,一股沛然斗志自他身上冲霄而起。
直至殷无效来送药,乐逾仍对剑不动,颀颀光胜匹练,映他一身不动如山,双眼犹如刀剑,道:“大争之世……天选之人。”殷无效立即向窗外望了一眼,碧湖柳堤杳无人迹,他却了然道:“他告诉你了?”
乐逾道:“宗师都应陷入天人五衰,唯独北汉舒国师得以幸免,就是因为断天君对他痴心一片?断天君是怎样的人?”殷无效一怔,宛如回忆,慢慢道:“这一代的断天君,也是末代断天君,名叫嵇疏音,他常穿浅huáng色衣服,一身檀香味,最喜欢的药材是栀子,是个可悲的痴qíng人。”
乐逾暗道:你对顾三,又何尝不是可悲痴qíng人。殷无效道:“断天君之所以能断天机,是因为他们有一架世代传承的‘天机’。唯有断天君一脉的血气可推动天机演算,他原本应留在云顶城教养下一代断天君,却为了一个男人盗出天机,又耗尽jīng力血气,保他不遭天人五衰,就像鲛人泣珠,泪竭而亡,他推算不休,早早耗尽周身jīng血,年不足三十已血竭而死。”他想起嵇疏音油尽灯枯之时,犹对挚爱之人笑道,“我很欢喜,能遇见你,为你而死,你虽不会爱我,但我很欢喜”,一边说一边望向乐逾,道:“所以qíng之误人,竟至于此。”
乐逾却道:“能引来一位断天君如此倾慕,令师尊想必是天姿国色。”殷无效愣了一愣,没想到他连宗师都敢轻薄,唇边露出笑意,道:“你看我长得如何?”他额头光洁,唇色淡柔而双唇丰润如菱,意态和婉,笑时从不露齿,方才熬药弄得鬓发微散,乐逾捏住他下巴,道:“好一位美男子,令人心dàng神摇。”殷无效眼尾带笑,道:“比这张脸再出色三、四成也就是了。”
乐逾放开他道:“难怪,你说qíng之误人,不如说美色误人,还叫被误的人心甘qíng愿。”殷无效与他隔茶桌对坐,半身在yīn影里,神色一时晦暗难明,含笑道:“你这是,终于承认被美色所误了?我劝过你多少次去闭关,你充耳不闻,还要我给你开治标的药方,果然是为了那个不知道是谁,与你chūn风一度的人。”
乐逾原不觉自己对萧尚醴有这样深qíng,经小宗师一战,为人陷害与他共赴巫山后,再理思绪,却已qíng愫甚浓。殷无效道:“我还是再劝你一句,当下治标好治,可是治标不治本,至多帮你把伤势从三个月压到一年,一年后旧患照样会显现到表面。”
乐逾按捺不住戏谑,道:“我救你命,你也救我命足矣。哪来这么多苦口婆心喋喋不休,莫非是对顾三移qíng别恋,日益发觉我坦dàng沉稳值得jiāo托芳心了?”殷无效道:“你……”定下心神,扫视他胸腹之间,乐逾不信那qíng毒的后果是“珠胎暗结”,殷无效意味深长道:“我先让你一时,不和你计较,等过些日子,有你求我的时候。”一下将药碗磕在他面前,绕出屏风扬长而去。乐逾端起药,道:“顾三要来锦京,你真不愿与他相见,记得提前避开。”
第30章
三日后日暮时分,chūn雨阁主人顾三公子搭一只商船至城外,chūn水绕城,杏花渠边岸上一个小童子chūn宝规规矩矩上船求见,为顾三公子引路,那商船又在渠中行了一时,泊进一处僻静水湾。但见红霞铺于水面,一艘花船传出歌乐声。
顾三下船再上花船,一向锦衣玉服周身珠玉的顾三公子,这时竟是一身不崭新的白衣,布衣布鞋,周身上下再无饰物,越发衬出容貌俊俏,气度闲雅,他伸手掀起花船上细糙帘,才露出拇指上松松套着的一枚沁有几丝血纹的古玉扳指,便是chūn雨阁主人的信物。
一个秀丽女子随他入内,紫衣佩刀,他足有旧伤,脚下摇晃,便被扶住。藤衣双目一扫,面上显出恼怒。这花船之内酒杯滚落于地,盘中瓜果散落,挽着一方帘子,有一个美貌女子自顾自弹琵琶,两个相对起舞,乐逾将chuáng榻搬来此处宿醉未醒,另一个女子持着团扇坐在chuáng边仔细为他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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