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山王一咬牙,起身喟叹道:“九弟与我虽非同母所出,毕竟都是父皇的臣子儿子,他年纪尚小,想必是受了他人教唆才忤逆父皇。儿臣以为,也不必重罚了。”却是赌静城王恩宠尚未全数断送,更不能在楚帝面前显露凉薄。
楚帝却酒醉大笑,声色一厉,道:“他是个不肖子,你却在寡人面前友爱兄弟?”容妃十指颤抖,垂下脸去,楚帝把玩酒盏,望她冷漠道:“寡人不想听见任何人为静城王求qíng,求qíng者与他同罪。”寿山王暗自心惊,却被楚帝一挥手放过了。
及晚间回府,与鲁太傅议过,总管报淛州来信,问应如何应对静城王,可要令他左右掣肘施展不开。寿山王沉吟,鲁太傅也眉头紧锁,良久,寿山王将那信纸折回,对烛火烧了,轻蔑道:“不必多生是非,萧尚醴一个无知小儿,到了那里,王命根本传不出官署,能有什么作为。”
六月十七日,静城王出京。并未有百官迎送的场面,楚帝也未亲临,仅令太监传谕,昔日爱子似乎已失宠于一国之君,初识世间炎凉。萧尚醴仅在接旨时拜了一拜,饮了一杯赐酒,之后片语不发启程
船乘风势,迢迢远去,到了江上忽听一阵歌声,那女伎幽然拂弦而唱,却是一套《拟行路难》。
“奉君金巵之美酒,瑇瑁玉匣之雕琴……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扺节行路吟……”他神色微动,侍卫上前,却被他扫视一眼,暂不敢开船。
歌喉圆润高亢,如同劝慰,终唱到第四折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南西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停了一停,又将那两句反复吟唱,清声上遏云霄。静城王终是一叹,又是一笑,道:“走罢。”侍卫传令下去。
巨船开动,推开波涛,浮云滚滚,歌声渐落渐远。那套《拟行路难》一遍唱完,又酌三回酒,再回头歌一遍。水面上歌声飘出之处,一艘花船,三五佳人,弹琴的女子低垂黛眉,弹到第三折 ,一对含qíng脉脉的眼睛觑向主人。主人将那歌中的句子念出,大笑道:“好一个‘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
另一个chuī箫的女子也停下,嗔道:“主人说要送人,怎的人没见到就要打道回府?”乐逾揽她入怀,摸一把娇若chūn花的脸,道:“美人此言差矣,相送何须见?”她躺在乐逾腿上怀里,一羞一讶,躲开偷看,船上笑语频传,热闹之中,乐逾却朝窗外天际孤帆船影远目投去。
是夜,书房内一张长条案上放置玉璧,其后是四幅花鸟,花间圣手亲笔所绘。万海峰一身家常衣服,坐在桌后翻阅账册,银眉紧皱,一名锦袍掌柜听闻屏风足音,走出去见到管家,低语两句立即回身,轻咳道:“老会长,有客需老会长拨冗亲见。”
两名十三、四岁的娇小婢子打灯引入一个青衫人,儒巾束发,走上前来一揖到底,灯下肌肤如雪,双眸翦水,分明一位男装佳人。
辜浣道:“夤夜前来,多谢万老还愿意见我一面。”万海峰冷道:“太子妃有何贵gān。”她眉目间隐有愁绪,却从容道:“我猜淛州官仓已无存米,冒昧叨扰,只为向海商会借粮。”
万海峰合上账本,道:“太子妃要借多少?”辜浣道:“一百船。”
万海峰一双眼里jīng光毕she,道:“不知太子妃是有朝廷的旨意借,还是拿昔日的人qíng借?一百船粮,且不说海商会有没有,即使有,老夫也不敢借。老夫再奉劝太子妃一句,妇道人家,还是不要牵涉这些事qíng的好。”
那话中轻视十分明显,辜浣却道:“先前万老问我,是以朝廷的旨意借还是凭昔日的人qíng借,静城王赈灾,是今上有意令两位皇子在淛州斗法,朝廷自然不会有旨意借粮,论及人qíng,我更是没有颜面向万总管开口。”
她微微一笑,道:“我是女流之辈,一介妇人,若非这朝堂之上市井之中,自夸豪气的真男儿伟丈夫人人皆作壁上观,自然轮不到区区妇人为解民困厄,日夜奔走。”
这番话说得万海峰脸色一凝,忽然一声喟叹,当年蓬莱岛上辜姑娘便是如此绵里藏针,辜薪池可掌管书库,却不能执掌海商会,万海峰曾视她如侄女,以为海商会会安然jiāo到她手上,再好上加好,她或者还会变成少夫人。
他宛然苍老许多,辜浣又一揖,道:“万老或许记得,我曾在岛外拜了一位先生凭信笺授课,先生教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辞别道:“万老是‘明知不可为’,我却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既然此事谈不成,就不再觍颜打扰。”
万海峰心绪起伏,待她行到门边,才沉声道:“你为何不去问岛主?”他言下之意是“你不可去问岛主”,却说成“你为何不去”,他二人心知,若辜浣答应回蓬莱岛,或许可以以此说动乐逾。辜浣一怔,闭眼道:“我欠他太多,也瞒了他一些事,今生想必还不上,又怎么能再答应他做不到的事。”万海峰只听她轻吁一声,青衫飘摇,就此投入夜色。
次日晨,海商会后一处庭园花木葱茏,一个婢女引路,另一个下人随侍万海峰。走上花径,便见一个石台上两人对弈。一人倚石桌望棋局,一人却在一旁作画,时不时落一颗棋子。乐逾提起笔道:“烧了你的绿竹堂,赔你这里如何?”殷无效眼见万海峰前来,拈子笑道:“好极了。不过乐岛主有客到,不才庸医这就回避。”
乐逾也不抬头,先道:“万老身体如何?”万海峰这才见他在画一卷仕女簪牡丹图,拧眉道:“托岛主挂怀。”乐逾画画道:“昨夜老总管与故人一见。”万海峰喟道:“瞒不过岛主。”
乐逾转去看棋盘,动一粒子,口中道:“借给她。”万海峰惊道:“岛主!”老眼睁大,乐逾道:“借给她。”
万海峰嘴唇抖动,片刻才道:“恕属下拿不出来。”乐逾手腕一抖,已勾坏美人眉黛,当即皱眉,道:“万老……”
万海峰道:“钱事小,对海商会影响事大。吴江上来来往往都是粮船,一百船粮,海商会拿得出来,chūn雨阁也拿得出来——”他肃容道:“chūn雨阁主人至今不闻不问不动。”
乐逾哂道:“顾三公子何等jīng明,岂会在此时此事上悖逆圣意,襄助静城王,招来祸患。”乐逾停笔对画,道:“若非实在缺一个能执掌南楚分会之人,我早该放万老颐养天年。我记得万老五十二岁晚来得子,令公子体弱,无论chūn夏每夜都需两个十五岁小婢以处子温香暖chuáng。”
万海峰须发颤抖,闻言畏惧,跪下无言,又涩然道:“果真万事瞒不过岛主。”他自十年前起,便每年私吞海商会几成利润。坚阻乐逾拿海商会冒险,一是为蓬莱岛基业打算,二是不舍得以后再没这生财之道。乐逾也不去扶,对卷上美人良久,道:“你会花钱是好事。海商会索取的金钱出自王侯,然而每分每厘,都是民脂民膏。取之于民,必有一日还之于民。”
万海峰突觉他出言之时威严迫人,抬眼细看才知,他腰间除颀颀外,更悬有一枚木牌。正面仙山飘渺,楼阁隐现,背面却是两句诗:“蓬莱在何许?渺在南海虚。”
这貌不惊人的木牌是蓬莱令,历任岛主在蓬莱岛外以此发号施令。乐逾太敬重其母,之前一直当蓬莱令仍归母亲所有,不曾佩戴,故而众人心照不宣以少主称之,如今却是真正履位了。
万海峰被他点破以南楚分会私下牟利一事,悔愧无地,却宛如在他身上看见幼年时一心仰慕的那位岛主,乐逾的祖父,老泪纵横,道:“属下遵命。”
万海峰去后,殷无效踱步进来,笑道:“你今日找我,不是全为下棋吧?”乐逾道:“近日……我仿佛有些不妥。”殷无效目光一动,唇角翘起,道:“噢?”
乐逾道:“提气之时胸肋刺痛,梦中常听闻异声。”便是那尖锐之声叫他“父亲、父亲……”殷无效不急把脉,只将脉枕一放,颔首道:“算算日子也该到了。”乐逾心思浮躁,道:“什么?”
殷无效怡然道:“更夜园那件事后,我就对你说过会弄出孩子,可惜你不听。”他在乐逾手上搭了三指,道:“恭喜,喜脉无误,且脉象主男,你有后了。”
乐逾已有怒意,声调低沉,嘲弄道:“殷无效,你学医学疯了,男人哪来的喜脉。”殷无效含笑道:“连匪夷所思,不应存世的qíng蛊都在你身上,你竟还认为男人与男人不能生出孩子?”
乐逾当此事滑天下之大稽,道:“好,你以为我不会把脉?”反手扣自己手腕,沉下心去,如是几息后竟一片混乱,如坠悬崖,却不可置信,道:“怎么会!——怎么可能!”屏息松手再试——按之流利,如盘走珠,应指圆滑,连试三次,尺部脉有异于寸部脉,他粗通脉理,也知这是什么意思,太过荒谬,这荒谬兜头罩来,天旋地转,一时间竟怒极大笑。笑到声嘶力竭,抬掌一拍,石桌竟从中崩裂,轰鸣巨响,飞砂走石,园外下仆不敢入内查看。殷无效险险避开,劝道:“事已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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