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太子东宫,一丛花树下,chūn雨阁那位取聂飞鸾而代之的苏辞姑娘谨慎奏上几件事。
最后一桩却难以出口,她仿佛猜到这美色在外却心思难测的太子殿下与蓬莱岛乐岛主间很有些不可说,可此事若欺瞒太子,来日必遭雷霆之怒。
苏辞低声道:“据属下探知,三日前,蓬莱岛主在宿州芜城显露行迹,以他新生之子的名义,效仿周天子,在芜城寒松寺为其子故去的生母及外祖母设牌位,点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
萧尚醴看重苏辞,因她说的全是该说的话,该说的话中又无一字冗余。在这几句话中,乐逾得子,那生下他儿子的女人已逝,他对那女人的怜惜,对新生儿子的看重,全数言明。
萧尚醴明明听见字字在耳,能想到这几个月来翻天覆地变化的点点滴滴,却梦呓般缓缓道:“你说……什么?”
偏殿中,一个奉太子侧妃高氏之命的侍女悄然回报,道:“太子殿下在与一个面生的侍女说话。”高嬿宛陪嫁的女官闻言追问道:“可是正妃遣来的?不知对太子殿下说了什么。”
高嬿宛轻轻道:“还能说什么?太子妃是‘贤妇’,又与殿下鹣鲽qíng深。”语中暗含轻视,她虽依名份称田弥弥一声“姐姐”,却比她大两岁。以为那东吴公主嫁入楚室孤立无援,不想她倒是不声不响占尽先机。
原本太子殿下与她祖父高锷有约,娶延秦公主后一月便娶高嬿宛为侧妃。谁知田弥弥主动请旨为太子纳妃,娶她为侧妃便变成娶她的同一日,也传出喜讯,将要迎娶其他名门之女,那东吴公主还是新妇装束,言笑晏晏,道是“诸位妹妹此后皆为殿下内宫,无论位次高低,需和睦相处,尽心侍奉”。诸女需向她敬茶,叫高嬿宛如何能不恨。
今日太子殿下来她殿内,太子妃遣侍女传话,道是请殿下多怜恤高侧妃,留在高侧妃殿内陪伴,今夜不必按例去与她用膳。
东吴不失势,延秦公主就稳坐正位。但太子殿下绝不可能让她生下嫡子,对她敬则敬矣,不见有几分怜爱。毕竟论及恩宠,如今东宫之中太子妃也要让她三分。
太子方才道她殿外花开得好,移步去看。高嬿宛此时虽知一个侍女模样的人在向他禀事,却也未放当一回事。毕竟太子殿下自己容貌就极出众,连她初见,都有些自惭形秽,那些中等颜色的侍女搔首弄姿根本是自取其rǔ。高嬿宛只看向金盘中的葡萄,不屑地看婢女,道:“为我净手。”
殿外苏辞默然跪下,萧尚醴也不在问她,宫中秋色尚好,他捏紧手指,恨痛如刀搅得他五脏六腑一团血污,呛不出一个字。从未疑过他爱我成狂,如今却知道,他让别的女人生下他的儿子!推算日期,更是在自己眼皮底下!
萧尚醴几乎被一团妒火焚毁,心却越发地冷。面容上却无一丝瑕疵,道:“退下。告诉顾卿,垂拱司可优待江南武林人士,以招安收服为上,孤要蓬莱变成真正的孤岛。”
他令宫人折几枝花,慢慢走回殿内,寡然不语,却有一种宁静之色,仿佛真是去看花归来。
相处几月,他容光之盛,还是令高嬿宛出神。一旁侍女挽帘,又有几个侍女近前为他解了薄裘,抖开安置,将那花枝cha在一只玛瑙瓶里。
高嬿宛见萧尚醴来,便伸着一双手行了礼,这才将手放在盆上,侍女舀了温水细细地浇,又展开巾帕轻柔服侍她拭gān。她手边金盘里盛满紫葡萄,另一个浅盘里放着撕去皮又用银签勾出籽的葡萄,个个晶莹完整。
萧尚醴在她身边坐榻上坐下,面容虽冷淡,双眸里恰到好处向侧妃身上一投,道:“为何是你在做。”高嬿宛垂首笑道:“田姐姐听闻殿下来,刚赐下的,妾身不敢拂了姐姐好意,更兼妾身也……愿为殿下亲手做些琐事。”
她捏着一只小匙将一颗葡萄切一小半,一双纤秀的手送至萧尚醴唇边,手指上还有方才没洗净的葡萄汁水香甜。萧尚醴侧头含住,将她揽入怀中。她也温顺伏在他怀中,一眼望去,真觉太子与侧妃之间甚是恩爱缱绻,羡煞旁人。
而南海之上,夕阳西下,làng急风高,一条大船船头,一个高大的男人腰佩长剑,一身黑衣,正看向远方云层。天海之间,海风chuī得他衣袂飞起。分属蓬莱岛商会的下属不敢打扰,合计之下,一个人爬出舱,顶着chuī得人头眼昏花的风上前,道:“岛主,再有一个时辰也就到了!只是,眼看要下大雨,若是不放慢航船,恐怕会惊了小公子……”
乐逾回身入舱,船舱内极宽阔,舱道里几个蓬莱岛派在外的管事儒服束发,纷纷躬身,跟随在他身后入厅。
厅内温暖如chūn,厚毯履之无声,颇为静谧。一个rǔ娘长得眉目温和,发髻乌黑,只点缀一支东珠簪子,见乐逾来,小心翼翼将怀中襁褓里的婴孩向上抱,回道:“小公子吃饱了,刚睡熟。”
乐逾道:“小公子一路不曾吵闹?”那rǔ娘道:“回岛主,说来也真是怪了,一次都不曾。”几位管事面面相觑,一个道:“请问岛主,小公子……这行船……”
乐逾回身道:“不必迁就他,这点风bào,他还没放在眼里。”诸管事道声“是”也就是了。都道岛主此番归来,带回个身世不清的小公子,岛主xingqíng也与以往不同,更引人猜测是……他不多一字,转身离去,众人望他背影,尤其是头发,纷纷苦笑,敢猜不敢言。
却不想半个时辰后,蓬莱依稀在望,海上大雾弥漫。就在这日落时分浓重的雾色里,船工忽觉不好,蓬莱岛周边虽向来风平làng静,却也未曾平静到这个地步。
大船陡然一震,如地动山摇,所有人都站不住,船底船工高喊:“不好!船底破了!破了!有角,鬼角!——”
那粗如男人手臂的长角黑森森cha入,庞然大物撞击船只,海水自船底涌入,掌舵高叫船工去补舱底,在这大làng巨震里,声音嘶哑断续。
却见暮日在海上,蓬莱岛后半落,远处金光万丈,近处却波澜起伏,昏暗不明。一重重làng涛中,巨大的漆黑双翼破水而出,有人道:“鲲鹏……鲲鹏?”
那双翅又沉入海中,一个躯体如同冰山浮上海面。那是一只巨shòu一般的鲸鱼,通身雪白如冰雪,唯有尾鳍漆黑,头顶生角如长矛,此刻浮在船边,犹如要张口将这大船吞噬。
船上兵荒马乱,乐逾道:“点火。”舱内人影来来往往,那rǔ娘惠娘虽满面焦急,却紧紧抱住襁褓,不住哄劝。乐逾看着她,对她道:“照看好小公子。”
逆风而上,竟直上桅杆。那怪鲸已张开大嘴,海水倒灌入口中。飓风将船往那鲸鱼利齿长角上送,乐逾一剑斩断桅杆,扯船帆罩在怪鲸眼上。纵上鱼背,以颀颀重击长角,竟是星火四she。
大船灯火通明,调转头避出。那鲸鱼翻波倒海,三十余下后,长角松动。那鲸鱼一身光滑,皮厚坚韧,乐逾将长剑在角下抵入,全力下拉,那鲸鱼喷水痛嚎,尾鳍拍làng,却从头往下血流如涌,被生生剖下皮来。
它背上乐逾已是全身血水,那血ròu翻卷,海làng打来,鲸鱼吃痛不已,垂死挣扎,弄得海面动dàng,船上诸人远观,只觉胆战心惊,许多人都畏惧得掩面痛哭。
却又是半个时辰后,那鲸鱼流血过多,无力动弹,死尸似地漂浮水上。海上红日已落,远海近海,却都是日落火烧云一般的红,血腥随làng随风飘dàng。那船失了帆,好容易靠近鲸尸。
乐逾一身血污覆盖,幸甚并无重伤,只是双手持剑,虎口崩裂。神兵利器如颀颀也被那长角撞出几处缺口。
他一语不发,脸上血水被海水冲净,神色清明,周身血戾之气却震得海上一时死寂。那鱼尸比船略大,船工重又取出一面破旧些的帆来张,一面以铁链将鱼尸锁在船后拖回。
一炷香后,蓬莱岛一面的峭壁,就是鲸鲵堂后的悬崖在望。海面上一杆铁黑长枪,远远不稳地转圈游来,船工经历之前一事,忌惮得立即拿起武器。
这回来的却是一只小上许多的怪鲸,同样头生长角,仅如成年男子大小,通体漆黑。乐逾待它游近,才见它一只眼睛受了伤,已盲了。那小鲸呜呜哀鸣,一下下撞着巨尸,仿佛不懂它已失血死去。
几个船工露出后怕之色,乐逾只问掌舵,道:“这是怎么回事。”掌舵硬着头皮上前,道:“前几日……行船时,遇到这小的怪鱼,几个船上的后生想将它擒下。老夫将它放走,终究晚了一步,它的眼睛已经给弄瞎了……”那掌舵中气不足,又道:“那几个后生已被赶下船了。”
船上管事都是读书人,闻言有人面露戚戚,只道那怪鲸虽开得凶残,也是为子报仇,舐犊qíng深。乐逾道:“解开铁链,归还它尸身。”那小鲸犹如知他满身父亲或母亲的血,看不见却一次次嗅着血气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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