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不知道应该如何让九嶷迅速恢复健康,白大帅已经是很够意思了,北京城内的好医生,大帅府一个电话就能叫来;至于府内的药品补品,更是应有尽有、随皓月取用。皓月知道若是离了大帅府,自己绝无力量布置出这样舒适的环境让九嶷养息,所以只要白大帅不下逐客令,他便厚着脸皮住了下来。
可受着这般优待的九嶷,身体却是始终不见起色,软绵绵的躺在chuáng上,他的身躯依然长大,然而弱骨支离,是一副徒有其表的骨头架子。于是到了这天,皓月把心一横,蹲在chuáng边小声问他:“要不然……我出城进山,给你捉几只小妖jīng回来吃?”
九嶷慢慢的在枕头上扭过头来,脖子上挑起一把松皮青筋:“你?”
皓月抬起双手扒着chuáng沿,脸有些红,心里也知道方才那话有悖于自己一贯的宗旨,幸好九嶷此刻jīng神不济,否则他非将自己嘲笑一顿不可。
“是的。”他硬着头皮告诉九嶷:“众生平等,我并非不珍惜同类的xing命,可你——可我——”
他打起了结巴,躲躲闪闪的垂下眼帘,又下意识的蹙起了两道长眉。九嶷看着他,心里却是恍惚了一下,为什么恍惚,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如今太虚弱了,虚弱得连记忆和感qíng都遗失了大半,仅有的一点心力,全被他放到了眼前人身上。他很累,可是忽然感觉这样或许也挺好,一切过剩的,都消失了;未消失的,便是最可贵的了。
他心中从未这样清静过,宛如白玉瓶,静等着洁净新水注入,供养一朵莲花。
“不了。”他告诉皓月:“我懒得吃。”
皓月疑惑的抬眼看他,眼中忽然聚起了两道恐惧的光:“你怎么了?你不是最喜欢吃妖jīng的吗?我可以去给你捉,捉多少都可以!”
九嶷闭上眼睛,浅浅的笑了一下:“我想,我大概是要死了。”
皓月霍然起身,面色成了雪白:“你——”
不等皓月把话说完,九嶷奄奄一息的又开了口:“我现在只想和你呆一会儿,皓月,你变成小狗陪陪我,好不好?我很喜欢看你变成小狗的模样。”
皓月迟疑了一下,随即低头开始解纽扣,又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两分钟后,小白狗仰面朝天,被九嶷当成枕头枕到了脑袋下。两只前爪轻轻搭在九嶷的脸上,他想到铜皮铁骨一般的九嶷方才竟会说出“我要死了”这种话,忍不住狠狠一闭双眼,从鼻子里挤出了“叽”的一声。
九嶷听到了这狗崽子特有的娇嫩声音,不禁慢慢抬手向上抚摸了对方的小狗头。gān枯手指轻轻触及了濡湿的白毛,他想自己是摸到了皓月的眼泪。顺着眼泪在往下摸,他摸到了一张微微张开的狗嘴,正在抽泣一般,呼哧呼哧的向外喘热气。他把手指往那狗嘴里一探,手指肚正好划过了一颗小小的尖牙。而皓月用尖牙轻轻咬了他一下,又用湿漉漉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
到了这时,九嶷终于是忍不住了。他有气无力的大笑起来,整个人顺着丝绸chuáng单向chuáng下滑去。皓月一愣,叼着九嶷的手指探头去看他,正当此时,房门一开,有人迈着大步走了进来,步伐铿锵有力,正是chūn风得意的白大帅。
白大帅每隔几天就会过来看望九嶷一次,所以他来得倒是不稀奇,问题在于九嶷和皓月此刻的状态都很稀奇,九嶷顺着chuáng单向下翻滚,两只瘦骨嶙峋的膝盖结结实实的撞上了地面,皓月则是“刺溜”一声钻进了九嶷的被窝里。所以白大帅进门之时,就只看到九嶷向自己含泪拜倒。同时chuáng上闪过了一道白光。快走两步停到九嶷面前,白大帅非常和蔼的弯腰伸手搀起了他:“哎,大师,不必多礼。你帮我出了一口恶气,我供养你也是应该的,何至于刚好了一些便要磕头?不至于,完全不至于!”
九嶷方才险些撞碎了膝盖,此刻疼得直眉瞪眼,一口气噎在胸口透不出来。皮包骨头的瘦屁股挨到了chuáng边,他泪眼婆娑的望着白大帅,半晌没能作出回答。白大帅看了他这个热泪盈眶的劲儿,也有些发怔,因为记得这秃驴本不是什么好货,没有理由挨了顿bào打便转了xing。背着手对他一探头,白大帅被他闹糊涂了:“大师,你没事吧?”
九嶷呻吟一声,随即仰面朝天的向后倒去。
第八十五章
白大帅伸长了脖子,看他仰倒之后还是睁着眼睛的,并没有当场断气,便疑疑惑惑的又问:“我说,你那个谁呢?”
九嶷慢慢的伸长手臂,把一只手伸进了暖烘烘的棉被堆里。手指摸索着攥住了一只小狗爪,他颤声答道:“他……拉屎去了。”
白大帅行云流水的向上一仰头,气派俨然的赞道:“噢?好兴致呀!”
问到这里他就不问了,对于皓月,白大帅素来是不冷不热——没有理由对他冷,在治驴这件大事上,他和九嶷是一样的有功劳;可让他对皓月热,也属于qiáng人所难,因为吕清奇当着他的面屡次夸奖皓月年轻貌美,而那时他正在从迷魂术中慢慢清醒,已经很能听懂人话。白大帅感觉自己年轻时也是相当之美,所以对待皓月这种晚辈后生,他宛如前làng见了后làng,颇有几分嫉妒之心。
白大帅告辞离去,皓月从被窝中钻出来恢复了人形。轻手利脚的穿好衣裤,他把九嶷那两条长腿搬到chuáng上,又展开棉被盖到他的胸口。九嶷告诉他:“我要睡一会儿。”
皓月对他没好气:“睡你的吧!”
九嶷迷迷糊糊的睡了片刻,正是缠绵温暖得不舍得醒,然而一只冰凉的爪子在他脸上拍个不休,同时一张阔嘴凑到他耳边叫个不停:“九嶷?九嶷?我的宝贝九嶷,你快醒醒啊……”
九嶷几乎要被这张阔嘴吵得梦魇,qiáng打jīng神睁了眼睛,他面无表qíng的和四脚蛇对视了。
两人无言的相对片刻,末了未等九嶷开口,四脚蛇骤然张开四爪飞跃而起,让个大白肚皮从天而降,“啪”的一声拍到了九嶷脸上。随即四只爪子抱住了九嶷的脑袋,四脚蛇一边乱挠一边哭道:“九嶷,你坏死了!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都不告诉我,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说到这里,他呱呱大哭,两只绿豆眼一挤一挤,泪珠子一对对的兵分两路往下滚。九嶷悄悄的斜了眼睛往一旁看,这才知道房里来了客人,除了四脚蛇之外,还有吴秀斋。吴秀斋面孔雪白、分头锃亮,手足无措的站在屋子中央,不是看看身边的皓月,就是看看大哭着的四脚蛇。
九嶷无力拉扯四脚蛇,所以只好由着他哭。听他哭得差不多过瘾了,才低低的开口说道:“阿四,快给我滚下去吧!”
四脚蛇飞快的向后退了退,让他露出了大半张面孔。把个扁脑袋在他脸上脖子上乱蹭了一气,他亲热得像是要撒娇:“九嶷九嶷,我听狗崽子说你受了重伤,你会养好的吧?会吧?”
九嶷转动眼珠追着他看,又笑了一下:“不知道,养不好也没关系,大不了从人妖变成人,等着生老病死就是了。”
四脚蛇立刻抬了头:“呸呸呸!你怎么会生老病死?你不会的!”
九嶷没言语,又笑了一下。
四脚蛇挨了他若gān年的无数骂,如今忽然发现他竟变得斯文起来,心中便是一惊,用一只小黑爪子啪啪的拍打了九嶷的面颊,他急急的催促道:“九嶷九嶷,你怎么总不说话?你看我打你了,你也打我呀!”
九嶷在枕头上轻轻的摇了摇头:“阿四,我打不动了,我现在连一道符都画不出来了,最小最弱的妖jīng都可以欺负我了。”
四脚蛇听闻此言,瞪着眼睛张开了大嘴。
九嶷继续说道:“我把你的尾巴揪掉过很多次,现在,你可以报仇了。”
说到这里,他慢慢的一眨眼睛:“我也没有力量保护你了,也没办法再带你走江湖了。”
四脚蛇一听这话,缓缓的闭了大嘴,眼泪珠子又滚了出来。但是他这回没有呱呱的嚎啕,而是静静的趴到了九嶷胸前。
九嶷也jīng疲力尽的闭了眼睛,就听吴秀斋意意思思的说道:“活神仙,您看您已经降完妖除完魔了,那么您哪天收我为徒,传我个三招两式呢?”
此言一出,九嶷和四脚蛇没反应,皓月扭头看了看吴秀斋,随后很坚决的摇了头:“秀斋,我自认为没有资格收徒。你若是遇了困难,我定会尽力相助,但收徒这种话,你以后还是不要再提了。”
吴秀斋听了皓月的答复,登时将两只小白手乱搓一气,穿着硬皮鞋的小脚丫也在地板上细碎的直跺:“哎呀哎呀……活神仙您是有所不知,我这一次是非和您走不可了。古人有句话,叫做‘量小非君子,最毒妇人心’,真是至理名言。远的不提,就说我姐那个自私冷酷的臭娘们儿,这才养了我几天呀,就嫌我碍眼了,成天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身为她唯一的亲弟弟,她不但不把家产双手捧到我面前由着我花,还把原来定好的零花钱全部取消,让我成天食不饱力不足,元气损耗得厉害,一走多了路,这心就怦怦乱跳。这还不算,她这些天越发不是人了,竟然偷偷联络我家里那个胖娘们儿,要把我遣返回家,受那胖娘们儿的荼毒。不是我说,像我这样花枝似的斯文男儿,哪里是那胖娘们儿的对手?您知道那胖娘们儿有多歹毒?她连一个小老婆都不许我讨哇!总而言之一句话,除非让我重当旅长,震得住那胖娘们儿,否则我是坚决不会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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