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法师_尼罗【完结】(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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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园里乱过一阵之后,手握钢枪的工人们跳下卡车,把位置腾给了联指的人员。无心带着苏桃爬上其中一辆卡车,在角落里站稳当了。和他们挤在一起的是顾基——顾基红着脸很兴奋,同时又很自傲——和他同样出身的小子们,现在都成了过街的老鼠,唯有他攀着高枝左一蹿右一跳,还能坦坦然然的坐着卡车看热闹。

  人们尽量的往卡车后斗上挤,挤满一辆走一辆。李萌萌带着一帮半大丫头,拎着浆糊桶站在地上等下一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抱着满怀的彩色标语。标语卷成了卷子,有些褪色,染了她半脸花,然而小姑娘不在乎,斗志昂扬的又说又笑。

  打头的卡车开出校园一上大街,无心和苏桃就都吃惊了。中午来时,街上还是一副常态,不料只过半天的工夫,大街就变成了红海洋。不知道是谁张罗出的大场面,满街都是半大不小的青年少年,有的举着红宝书,有的举着小红旗,已经熙熙攘攘的排好了长队,粗略一看人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队伍两边有联指的纠察队,吆五喝六的维护秩序,另有一支乐队排在一旁,正在拉着手风琴chuī着小铜号,演奏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整条队伍随着音乐齐声合唱。大卡车靠着街边向前缓缓开动,无心居高临下的望着游行队伍,发现队伍中的人们仰头望着卡车,仿佛是十分羡慕。

  乐队且行且奏,演奏一阵之后偃旗息鼓,路边电线杆子上悬挂的大喇叭出了声,取代乐队继续歌唱。游行队伍的行进速度略微缓慢了,因为前方打头的先锋小队停了脚步,随着音乐跳起了忠字舞。前头跳,前头跳完了后头跟着跳,队伍越汇越长,最后竟是一眼望不尽头尾,一路载歌载舞的往机械学院移动。

  机械学院坐落在文县的一端,当初建造校园的时候,位置算得上是偏僻;然而随着文县人口越来越多,机械学院建成之后,反倒是落在了人窝子里。卡车开不动,随着队伍慢慢的前行,十里路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此时天光已经偏于黯淡,机械学院内提前开了路灯;被布置为批斗大会现场的体育场上,更是拉了电线加了探照灯,把前方的大主席台照了个雪亮。主席台下的空地被分成了几片区域,学院学生人数不多,已经整整齐齐的在一侧站成了方阵。无心等人排了队伍刚进会场,方阵就爆发出了呼声:“热烈欢迎联指的同志!”

  小丁猫走在队伍外面,没有吭声,只对着杜敢闯一点头。杜敢闯当即挥着红宝书高声答道:“向学院的革命小将们致敬!”

  她话音一落,后方众人立刻在李萌萌的指挥下齐声高呼:“致敬!致敬!”

  学院里造反派的第一号领袖,颠颠的跑上前去和小丁猫握手,又和杜敢闯握手,再和陈部长武卫国等人握手。其余人等则是被安排着站好了,一抬头就能看清主席台。

  会场之内歌声此起彼伏,等到游行队伍络绎进场了。全场在纠察队的指挥下渐渐肃静,有人上了主席台,将一排桌子上的麦克风挨个试了试声音。见麦克风全都出声,会场喇叭里立刻又响了音乐。在激昂澎湃的乐曲声中,小丁猫穿着一身整洁利落的衬衫长裤,在杜敢闯武卫国等人的簇拥下,一边鼓掌一边上了主席台。

  陈部长带着一帮兄弟站在台下,像条黝黑的大láng狗,握着短棒巡视全场。乐曲声音骤然一停,小丁猫等人分主次落了座。照向主席台的电灯仿佛又提了亮度,主席台后贴着白纸黑字顶天立地的大标语,笔画分明的如同刀剑。兵分两路的大标语拥着前方一排造反领袖,领袖们全仿佛是从鬼门关里齐步并肩杀出来的。

  小丁猫占据中央位子,电灯自下而上的she出光芒,烘托出了他一张yīn森森的娃娃脸。而陈部长端着手臂小步跑到主席台下,面对着会场举起电池喇叭,高声喊道:“全体起立!”

  “哗”的一声,场中成千上万的人,毫不犹豫的全打了立正。先前蹲着坐着的,当即向上一个鲤鱼打挺;先前站着的,则是把腰挺得更直、头抬得更高。主席台上的小丁猫等人也起了身,转向了主席台背景板贴着的毛主席像。所有人都把红宝书举到了胸前,杜敢闯高声喊道:“首先,让我们怀着对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的心qíng,敬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下面无数只手举起红宝书,挥成无边无际的红色波làng:“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呼声结束,杜敢闯继续喊道:“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永远健康!”

  红色波làng在呐喊声中汹涌了:“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杜敢闯转向场下:“下面,我们同唱革命歌曲《东方红》。预备——唱!”

  革命群众们虎啸似的唱完一曲《东方红》,杜敢闯又主持学习了一段毛主席语录。一切结束之后,台上众人各归各位。小丁猫单手扶着麦克风,轻描淡写的讲了一段路线政策。然后把麦克风向旁一推,他率先起立。

  他一起身,杜敢闯等人随即也跟着起了身。几名纠察队员上台把桌椅搬走。而小丁猫又一挥手,蹲在yīn暗角落里的牛鬼蛇神们就被革命小将押上了台,其中打头阵的是个秃脑袋的老头子,一脸的松皮和老人斑,是杜敢闯特地从北京抓回来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此权威罪恶滔天,居然敢在旧社会和鲁迅打笔仗;不但打笔仗,还老而不死,活得比鲁迅长;真是不思悔改、反动到家。权威在北京各大学游走了小半年,已经被批的只剩了悠悠一口热气,但是杜敢闯需要他为革命发挥余热,所以带着亲信直入北京,抓野狗似的把权威塞进麻袋里,用吉普车一路运来了文县。

  紧随权威上场的,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名叫陈盖世。陈家本是文县第一大族,富贵的无法言喻,陈盖世年轻的时候,还在邻县买过一任县长当。日本人一来,陈县长宁死不屈,被打成半疯,疯了好几年才认识了人。刚清醒了没几年,他又倒了霉,差点没让政府当成土豪给镇压了。颠颠倒倒的活到如今,陈盖世的儿女家人被打死了十之八九,他没死,又疯了。

  从陈盖世往后,是长长的一大串牛鬼蛇神,各有罪名,全挂着二三十斤重的大铁牌子。铁牌子是用细铁丝挂在脖子上的,细铁丝受了铁牌子的坠,刀刃似的往ròu里勒。百十来人全上了台,权威却又出了状况,一个脑袋抬不起来,扣在头上的纸帽子不住的滑落到地。纸帽子是马粪纸糊的,是个一米多高的圆锥,正经戴都戴不稳,何况权威的一口热气已经撑不住了秃脑袋。小丁猫见纠察队员一直在给权威戴帽子,没完没了,破坏了大会的气氛,就对着杜敢闯一抬手,低声说道:“找几个钉子去!”

  杜敢闯恍然大悟,立刻要来一盒摁钉。大踏步的走到权威面前,她用摁钉把纸帽子钉在了权威的头上。钉子刺破马粪纸,深深的扎进头皮。权威一动不动,仿佛是胸中的热气快要散尽了。

  她好容易钉牢了权威的纸帽子,权威身边的陈盖世又疯叫上了,一嘴的牙没剩几个,透气漏风的胡喊:“小鬼子,我不怕你们。要打要杀——”

  没等他胡言乱语完毕,杜敢闯从身边的纠察队员手中接过皮带。一皮带抽向了陈盖世的瘪嘴。皮带的铜头足有半斤来重,结结实实的凿上了陈盖世的牙chuáng。老疯子立刻就不叫了,他被自己满嘴的鲜血给呛着了。

  等到全体牛鬼蛇神都弯腰撅成九十度了,批判大会正式开始。小丁猫一直站在主席台一侧,他偶尔的一点头一微笑,一举手一投足,都表明他才是幕后的主持人,但是他始终没有亲自动手。杜敢闯活跃在了批斗大会第一线,一条武装带捆住了她的虎背熊腰,她一边疾呼批判,一边留意着小丁猫的反应。论长相,她自认不如马秀红,只能外表缺乏内里补,凭着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在小丁猫身边占据一席之地。虎虎生风的抡起皮带抽向牛鬼蛇神老家伙们,容貌和身材忽然都不算什么了,她是飒慡英姿五尺枪,她是天翻地覆慨而慷。

  权威和陈盖世,不知是什么时候咽的气;仿佛在革命群众涌上主席台前,他们两个就被杜敢闯抽得不再动了。台上最后演变成了单方面的大混战,上百名牛鬼蛇神被小将们打得满台乱滚,鲜血顺着主席台往下滴滴答答的流。

  苏桃站在队伍的边缘,从头到脚都冰凉的僵硬了。忽然意识到了左手的温暖,她艰难的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小拳头,被无心的大拳头包住了。

  无心的热度融化了她,让她失控似的打了冷战。她把声音压到最低:“无心,我受不了,我们走吧。”

  无心环顾四周,向她微微的歪过了头耳语道:“走不了,纠察队看着呢。别怕,没你的事。”

  苏桃没敢说自己吓得憋了尿。低头闭眼咬紧牙关,她什么都不想了,只是希望时间快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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